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流星雨 | 上頁 下頁
五三


  隔洋隔海的事不說了,當月裡,臺灣縣的會黨首領李石樹起了抗清旗,旗上寫著鬥大的「興漢滅滿」的字樣,他率著一批死士,趁夜奪取縣屬,掩殺了知縣高鴻飛和官差衙吏數十人;緊接著,會黨首領林恭,糾聚近千人,建號天德,也攻陷了鳳山城,殺掉知縣王廷幹,打開倉庫,盡釋獄囚。李石和林恭取得連絡,分領所部圍攻府城。這時,北路的嘉義會黨首領洪紀、張古、羅阿沙、賴棕等人,也及時樹旗回應,各督大隊進逼嘉義城。

  以南路這種捨命樹旗的威勢,假如和淡北地區漳、泉兩籍的兵勢相合,執殺臺灣道徐宗幹,逼降南路海防兼理番同知鄭元傑,收復全台,簡直易如反掌,何況南路會黨差人到淡水縣來,那人就是龍溪的好漢陳山。

  陳山先由金寶山陪同,投帖拜會泉人首領黃阿蘭和陳隆,他坦直的說:

  「太平軍雖說在南京城定了鼎,但沿海省份,清廷的兵勢仍強,林恭、李石和洪紀幾位冒險樹旗,如今正跟鄭元傑所率的官兵苦戰,事成或是事敗,就看北地是不是能立加援手了!……南北遙隔千里,兄弟來一趟很不容易。無論如何,請給我一個回話罷。」

  「真的,黃大爺和陳大爺。」金寶山說:「這些日子,外間的變化太大了,如今正是千載難逢機會,樹旗抗清,收復全台,一舉可成,而我們泉漳分類,反目成仇,只管互相拼鬥,打勝了,死的也是八閩同鄉,又有什麼意思呢?我是廈郊人,我可沒主張過械鬥。」

  兩人所說的話,都夠袒胸露腹的,黃阿蘭首先猶疑起來。

  「陳大爺,你走了這麼遠的路到淡水縣來,我們很感動,」他說:「你講的道理,也是句句有理。但在淡北地方,漳泉兩地人連年起械鬥,從乾隆年間起始,一直鬥到如今,雙方宿怨越結越深,欲罷不能,在這種時刻,再好的道理,也沒人能夠聽得進耳裡去,你說動了泉方,也不一定能說得動漳方。我和陳隆兄,只是被人舉出來,領頭打架的,論起講和,我也沒有那麼大的許可權,這不是我不肯答應,我是無法答應。」

  事情弄得很僵,陳隆便插口說:

  「我看這樣罷,陳山兄和金大爺,你們都是漳州籍的人,你們不妨先去芝蘭一堡和大安寮,跟對方領頭的幾個人談一談,如果他們願意止兵言和,這事就要好辦一點了!我們的力量不夠,也許能找到地方上更有臉面的大紳士,出面試行調解。」

  「也對!」金寶山點頭說:「這倒是個辦法,陳山兄,我這就帶你到芝蘭一堡和大安寮去罷。」

  兩個告辭出來,行經前幾天雙方激烈火拼的艋舺街道,街道雖然經人草草清理過,但被火燒過的殘牆斷木,仍然呈現出觸目的焦黑顏色,沿街的土壤和磚塊上,仍留著沒經沖洗的血跡。金寶山對陳山說起這幾次械鬥,雖然是旋起旋停,但業已死傷近千的人丁。陳山問起他一向關心懸念的大燧兄弟,金寶山說:

  「講起來我們慚愧,他們先被郭兆堂逼遷到錫口莊,重新砌爐生火,要他們打制械鬥用的兵器,後來,二燧得罪了郭兆堂,被吊打成傷,他們兩兄弟,始終不願捲進械鬥的漩渦,由賣毛鐵的擺腳陸,帶著他們跑掉了!」

  「他們走後有沒有消息呢?」

  「有啊!」金寶山說:「前些日子,三角湧東邊外莊上,來了一位墾首阿榮伯的,來問我認不認識賴大燧這個人。他們錯以為大燧兄弟偷牽了他們的牛,把傷了腿的大燧捉住了。我跟他詳細解釋,送他回去了。那之後,再沒聽著他的消息,我想,他也許仍住在那座外莊上。」

  「三角湧離這裡不遠,」陳山說:「只要有時間,我會設法打聽的。」

  陳山想到大燧兄弟倆的遭遇,心裡便很難過,這些年來,自己和王銅,以及黃位、林俊等一幫有志的朋友,協助賴火叔為會黨盡力,無論經多少奔波,受多少勞碌,也都沒有臨陣退縮,為自己打算過,而那兩個年輕人,想找一塊安身之地,在家鄉的州縣找不著,如今,一樣找不著,這就太使人痛心了,認真想想,這世上怎會有這許多目光短淺,只是勇於私鬥的人?!

  陳山到了芝蘭一堡,墾首鄭勇很隆重的款待了他,同時把莊總董、許保正、張保正、朱五和柱仔這幹首領,都約來和陳山商談。陳山分析了當前的情勢,希望淡水地區漳泉兩屬的人,解兵言和,合力樹旗舉事,他說:

  「諸位想想,淡水、竹塹一帶地方,雖說開拓較晚,但地沃土肥,來開墾的人極多,如今已有四、五十萬戶人家,百十萬住民,你們只要一樹旗,臺地的班兵首尾不能相顧,南路兩支義軍,就有攻開府城的希望了。」

  在這些首領人物裡面,莊總董要比較有遠見。他首先贊同陳山所說的話,主張立時和泉籍的人謀和,但鄭勇和大刀朱五堅決反對。鄭勇說:

  「前幾回械鬥,我們都是打勝了的,按理講,對方應該賠償我們在械鬥時一切的損失,按照現銀計價,即使要和,他們該先向我們求和,絕沒有打勝的一方,還低聲下氣,找對方去求和的道理。」

  「樹旗舉事,可不是簡單的事情。」柱仔也說:「弄得不好,就要問斬的,我們幫著南路的林恭、李石,日後事成了,他們南面為王,我們有什麼好處?!……替別人跑龍套,敲邊鼓,這事幹起來沒有意思。」

  「以後的事情,不必放在今天說,」莊總董說:「中間既有人說和,我們並沒找對方去求和,這並不丟失我們漳籍人的面子;國家大事,我們也不能攏總丟開不管。我這話對不對呢?」

  像大刀朱五和柱仔這種粗蠻的人,話隨意出口,只是為了要顯出他們的勇敢,其實並沒認真考慮過,在莊總董一開口談起道理來,柱仔便不再說了。

  「泉州人那方面的意思怎樣呢!」莊總董問說。

  「初步談過了,」金寶山說:「黃阿蘭和陳隆,也並沒堅持一定要打下去,但也沒有即時答應……這種事,我們只能在當中做個穿針引線的,要講和,也得你們自己當面去談,只要雙方都有意,總能談得成的。」

  陳山明知事情很難辨,但仍僕僕風塵的兩面奔波著。北地有學養的巨紳裡面,要以竹塹的進士鄭用錫的名望高,聲譽隆,也最得漳泉兩籍的地方人士信仰和尊敬。陳山曾親赴竹塹,求見鄭進士公,說明南路樹旗起事的情形,希望淡北地區回應,在這之前必得調解漳泉兩籍的械鬥不可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