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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郭阿嬌指著蓮花街一帶殘破無人的街屋說:

  「你看,這一帶因為常常拼鬥,商戶和住民,都逃難別處去了,我們就埋伏在這裡,不遠的「新美鳳閣」,兩邊都沒有損毀,他們入夜後,照樣做生理,有些泉籍的人,常到這邊來飲酒買醉,我們一個一個的暗中對付他們,沒有不成功的。」

  「對了!」柱仔說:「這真是個好主意。」

  柱仔手下共有五十多個人,都是年輕力壯、身手靈活的漢子,雙刀郭阿嬌左右,還有五、六個年輕女子,都是跟隨她練習武術的,他們利用斷巷殘牆做掩護,分別匿居下來,等著機會下手。

  對方並不知道柱仔已經帶著人潛回他的蓮花街老巢,那些泉州籍械鬥頭目們,總以為他們實際上已控有了艋舺,白天四出掠焚後,晚上收兵回來,亂哄哄的四出尋樂,有的在分攤掠得的錢財物品,有的集眾聚賭,也有的喝了酒,到「新美鳳閣」來蹓躂,艋舺阿鳳雖攀不上,旁的姑娘仍多得很。

  甚至泉方的兩大首領——黃阿蘭和陳隆,也常在艋舺阿鳳的宅子裡竟日盤桓,並把那裡當成發號施令的地方。艋舺阿鳳心裡很不願意,也就半真半假的吐露出她潛藏的心意來。

  「我說,兩位大爺,你們能不能放開『新美鳳閣』啊?……你們盤紮在這裡,對方早晚會把這裡搗毀掉的。」

  「我不信,」陳隆笑說:「有你艋舺阿鳳在這裡,對方會搗毀『新美鳳閣』?大刀朱五、蠻牛柱仔那些傢伙跟你都有很厚的交情……」

  「快別這樣講了,」艋舺阿鳳說:「我們吃這行飯,就得笑臉迎人,能得罪什麼人呢?什麼人我們都得罪不起,只有拿好話求你們,放我們一條生路罷了!」

  「嘿嘿,」黃阿蘭說:「怪不得艋舺各處都毀掉了,『新美鳳閣』分毫沒動,你阿鳳這張嘴,抵得過百萬軍馬呢!你說說看,漳泉分類起械鬥,你到底站在哪一邊?」

  「我嚒?」艋舺阿鳳恣意的笑了起來:「我兩邊都不站,只站在我自己這一邊。」

  「這話怎麼講呢?」

  「我既是漳州人,又是泉州人,」艋舺阿鳳說:「不願見到兩邊的人起械鬥,一死就是幾百上千的人。兩位大爺沒想想,械鬥一打開頭,就沒有完的,不但自己丟性命,日後,兒孫也一樣會遭橫禍,我眼看兩邊打成這樣,又說不上話,心裡只有著急罷了!」

  「嗯,是這樣的?」陳隆微有感觸,歎口氣說:「可是,我們也不能隨便受人欺侮呀!八芝蘭山腳下的墾地,泉人也有份,他們把我們村堡燒了,土地占了,把泉籍墾戶逼到北海邊還不足,又把我們的人逐到海裡去鏖殺,那些事情不講了,火毀祖師廟,該是你親眼見著的,我何嘗願意起械鬥?情勢逼人,不打也不行呀。」

  「陳大爺,這可不是爭理的事,」艋舺阿鳳說:「若是講起道理來,漳州人一樣有一肚子委屈,一番振振有詞的道理;兩位都看得見,械鬥把人心都打變了,人殺人,像死雞死狗一樣,不論這邊或是那邊,見了錢財就搶,這樣下去,好人都變成強盜啦……滿街亂民,無風起浪,尋私仇、報私怨的也有,奸殺民女的也有,賭博火拼的也有,你們做首領的人,管得了嚒?雙方爭理爭下去,只有打,打下去,大家都活不成了!」

  陳隆和黃阿蘭想想,阿鳳說的話,不但句句都有道理,而且比會黨的陳山和金寶山等人,講得更為透徹,他們從沒想到,一個風塵裡的姑娘,會有這樣的見識!苦就苦在雙方當初沒有想透,如今都陷了進來,好像陷身泥淖,拔不出腳來了。

  「械鬥歸械鬥,」陳隆想起什麼來,對黃阿蘭說:「我們總得想個妥當的法子,收拾殘局,不能讓部下變成遊民和亂民,大肆洗劫焚掠了……我們怎樣對待漳州人,漳州人就會怎樣對待我們,這樣下去,正像阿鳳所說的,根本不是辦法。」

  黃阿蘭和陳隆的告誡,顯然沒有什麼用處,那些從各鄉莊保甲來的墾民,在混亂的殺戮裡激發出一種野性來,使他們不願再回到墾拓區去耕田種地,冒險、貪婪混和的欲望,令他們願意拚命的鏖殺、擄掠,斂聚起番銀,投向酒色,恣意而放縱的打發夜晚。這樣一來,雙刀郭阿嬌替柱仔所出的那個主意——利用夜暗,分別誘殺泉方的械鬥頭目,很容易的便生了效了。

  主意是郭阿嬌出的,誘殺對方的方法,也是郭阿嬌想出來的,她教柱仔和手下的人,儘量不必動刀,免得留下血跡,引人注目,暴露了他們的形藏,她要那些殺手,每人攜帶根麻索,匿在黑暗的街尾或是巷角,只要瞧見有落單的,便冷不防的搶出,用麻索自身後反套住他們的頸子,轉身就跑,接應的人上來,沖著那人腦殼敲上一棍,把他打昏之後,抬著扔進淡水河去。

  雙刀郭阿嬌想出的這個方法,行起來真是輕便,不到三天,柱仔他們就弄掉了對方七個人,全都扔下河喂魚去了。怪的是泉籍的人,一直沒有注意到他們的人被對方狙殺了,總以為這些失蹤的人,也許是喝酒喝醉了,也許是窩到那個角落裡賭錢去了,絕不會無緣無故失蹤的……但等到那些屍體,在河岸邊起了水,有人傳報到陳隆的耳朵裡,陳隆這才動了疑念。

  「你這奇怪不奇怪?黃大爺。」他對黃阿蘭說:「若說他們是酒醉失腳落水的罷,屍首的頸子上,都有勒痕,頭骨也受過鈍物的重擊,可見都是被謀害的!……若說是被人謀害的罷?他們沒離艋舺,到處都是我們的人,誰有那麼大的膽子,連著謀害我們手下的頭目?除非是漳州人派了什麼人過來動的手。」

  「你估得不錯。」黃阿蘭說:「但對方究竟派了什麼人過來暗襲我們?這還得要查清楚。」

  「嗯,我這已經想起一個人來了!」陳隆恨聲的說:「那就是他!……蓮化街的柱仔!」

  黃阿蘭認真想了一想,搖頭說:

  「我看不會是他,——柱仔人都叫他蠻牛,他絕沒有那樣聰明,會不聲不響的幹這種事情。」

  「那可不一定。」陳隆說:「你忘了?蠻牛柱仔,有個聰明的老婆啊!」

  陳隆一提起郭阿嬌來,黃阿蘭就醒悟了,當初程秀啟和柱仔交惡,唆使大刀朱五找柱仔的麻煩,不就是由她說和的嗎?她不但心思細密,頭腦靈活,而且一身武功,不在蠻牛柱仔之下,這種事,她丈夫做不出,十有八九,是她拿的主意。

  「假如這事是她支使柱仔幹的,我們怎樣捉拿那對夫妻呢?」他對陳隆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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