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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即使泉方的人群很混亂,仍然有一大批人,包括穿著戲裝唱戲的,一路追趕下來。柱仔平常倒是跑得極快,但他身上緊捆著一座檀木神像,又無法和助手換著背,越跑越覺得那神像沉重不堪,腳步自然緩慢下來了。

  跟隨著柱仔的那兩人,原和柱仔跑在一起的,但他們發現有一大群人,噪噪喝喝的追了下來,背著神像的柱仔越跑越慢了,他們便自顧逃命,把柱仔扔下來不管啦!喊聲逼近了,柱仔回頭瞧瞧,饒是他再有多麼大的膽量,也被嚇得心裡發慌;拎著燈籠,掌著火把追過來的,至少有兩、三百人,其中還夾有穿著五彩古裝的人,揮著刀矛,活像天兵天將一般。

  神像那樣沉重,捆縛的繩索都深陷到肩肉裡去了,柱仔這才想到,把神像緊捆在自己身上,是一件最愚笨的事情,到了緊急的時辰,無法換人背,看樣子,若是得不上接應的人手,今夜是凶多吉少啦。

  追的人潑吼著,無數支火把匯成的濁重的紅光,已經隱約描出跑在前面的背神像的身形來,那人顯然有些力竭了,越跑越慢,再有一會兒就能追上他啦!

  柱仔不用再回頭,跳動的紅光近得已能描出他的影子,他跑到大水塘邊,用短刀割斷了兩根繩索,一縱身,連人帶神像都進了水塘,從塘邊朝塘心緩緩的飄過去。

  「偷神像的跳進塘裡去了!」

  「神會讓他溺死的!」

  追的人圍在大水塘邊,高舉燈籠火把照耀著塘面,他們只看見被繩索橫攔著的神佛的金身,在水面上飄著,但看不見背神像的人。由於那座神像的關係,泉籍的人士不願開銃,也不願放箭,只能圍堵著不讓跳塘的人脫身,一面等著陳隆來處置。

  「陳大爺來了!」有人說。

  陳隆帶著一支親隨的銃隊,急匆匆的趕了過來,他下令一些年輕善泳的下塘去,撈起祖師的神像,並且活捉那個盜取神像的人,逼問出他受什麼人的指使。依陳隆的計算,這時刻,捉住一個漳州的活口最為要緊,只要有一個活證在手上,不難拷問出詳細的口供來,這樣,在理字上站得穩,可以對外坦指是對方蓄意先動手的,理直自然氣壯,至少能使泉籍的人,更肯捨命。

  七、八個漢子下了塘,等他們撈起神像時,才發現繩索早已被利刀挑斷,背神像的人,也已泅水逃脫,不見影子了。

  「也許他已經淹死在塘裡啦!」有人說。

  「這樣好了!」陳隆說:「派人守著大水塘,我們再分頭去追另外的人。」

  不過經過這樣的一耽擱,他們再去追人,卻追不到了——伏在矮牆背後的柱仔的手下,早就跑掉啦!

  柱仔雖然逃得了性命,但他兩手兩腳都被割傷,一回蓮花街,他就捉住了那兩個在危急時舍他而去的助手,按照他們黑社會的規矩,把他們給辦了。

  這事沒辦成,莊總董發了火,二天一早,就率大隊,向泉籍人的地區進撲了。

  民間起械鬥,跟行軍佈陣不一樣,混亂得不成章法,漳籍的人從芝蘭一堡、大安莊、古亭莊、錫口莊,分成幾股出動,撲向大稻埕和艋舺,和泉籍的人當街起了混戰;泉籍的人也從新莊、西盛那一帶湧出,直撲漳籍人聚居的村堡,你放火燒我的村堡,我也放火燒你的村堡,這一股你勝了我,那一股我又勝了你,從清晨鏖戰到黃昏時。人在高處看,有多處火舌在街市間升起,到處都滾著黑色的濃煙,究竟是哪一邊勝了?沒有人能夠知道。

  艋舺碼頭附近的幾條街都起了大火,雙方的人滾成團兒,在火光和煙霧裡廝殺,街頭的磚壁,黏著人血、殘發和碎肉,巷裡橫躺著人的屍體,有些婦女,不顧刀光劍影的廝殺,抱著親人的屍體,當街嚎哭,單是「新美鳳閣」附近一帶的街道上,就躺了將近一百具慘死的人屍,在這些屍體裡面,誰是漳人?誰是泉人?根本就無法分辨了。

  艋舺地區中心,有幾座香火鼎盛的泉人廟宇,像祖師廟和龍山古寺,由陳隆親率近千人保護著,對方的人也拼命攻撲這裡,想縱火焚廟,但泉人抵死不讓,因而,這一帶也就很自然變成械鬥的焦點,雙方你沖我撲,死去的人不說,活著的人,把喉嚨都喊啞了。

  黃昏時的拼鬥,泉人的人數集中,而漳人的人數分散,黃阿蘭和陳隆等兩、三股人,把實力單薄的漳人擊退了,他們更從薄暮中鳴鼓追殺,一直把人趕回大安莊以東去,到夜晚休戰時,餘火仍在狂燒著。

  第二天的淩晨,久經準備的泉人,幾乎全數出動了,他們有幾股是遠從桃仔園、大姑陷那一帶趕過來的,他們先在艋舺街上清除漳人,把廈郊的郊行都給搗毀了,當地的漳人站不住腳,紛紛棄宅逃離,連巨人朱五和柱仔,都帶著他們的手下,投奔芝蘭一堡去了。

  陳龍占了艋舺,到處著人搜尋漳籍馬頭幫、蓮花街口幫和大眾廟口幫、朱五、柱仔和郭兆堂等人留下的黨羽,甚至牽累到他們的親族和家人。

  「我們要想占穩艋舺,非得把對方的內應連根翦除掉不可!」他說。

  事實上,漳籍的人被驅離艋舺,並沒有即時大舉反撲,但沿著枋寮街(今中和市)、港仔嘴(今板橋市)一帶漳泉接界的地方,雙方還是不停的攻伐,而這場械鬥的餘波,一直展延到桃仔園和南崁等鄉間的村落裡去了。

  人,就是這樣的奇怪,一旦地域性的械鬥發生之後,他們大睜著滿布血絲的眼,只是瞪視著對方,對於遠地傳來的消息,即使聽著,也起不了什麼樣的反應啦。

  而消息經常由越洋的商船帶過來,說是太平軍已經一路北上,定鼎南京了;說是粵省的海賊搶掠了臺地渡海入廈的運糧船,使浙閩一帶,起了嚴重的糧荒。過不久,又傳說天地會在閩南近海州縣起事,漳州和廈門都豎起小刀會的旗幟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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