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流星雨 | 上頁 下頁 | |
四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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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的過了三天,阿榮伯去艋舺回來了,很快就過來,叫阿塗替大燧松了綁,他說: 「真是對不起,我們村上的人,認錯了人啦,硬把你這位小鐵匠師傅當成偷牛的賊,又害得你傷了膝蓋,我們應該供你食住,替你治傷。」 「老阿公,你是見過金寶山大爺了?」 「當然見過了!」阿榮伯說:「我一去,金大爺就請我呷酒啦,我提起你的名,金大爺直豎姆指,說你兩兄弟都很好,郭兆堂打過你弟弟二燧,你們還是不肯參加械鬥,這真好……」 「我們這外莊裡,有泉州人,也有幾戶客家人,他們是潮州來的,也說閩南話,我們從不起械鬥,打來打去,都是內陸來的人,多沒意思。」 「我希望我的膝蓋快點好,」大燧說:「擺腳陸和我小弟二燧,不知被你們追得跑到哪裡去了,我要去找!」 大燧說話時,再田、阿塗、五、六個人都來了,再田紅著臉說: 「我們弄錯了,該由我們去把他們找回來才對!」 「算了罷,你免講了!」阿榮伯說:「你們一出去,不是把他們嚇得跑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嗎?」他轉對大燧說:「這幾天,讓你受這麼多委屈,我們太不應該了,你不用急,養傷要緊,養好了傷,再去找人罷。」 大燧發現,這座外莊裡的鄉下人,真的很好,他們一旦發覺認錯了人,立即滿口道歉,並且對自己客氣起來。他們用一把靠背的椅子,扶自己坐上去,把自己抬回阿榮伯的正屋裡去,特地讓出一間屋,把木床鋪得好好的,讓自己躺著。阿榮伯的一個孫女的美鶯,被喚來服侍他。自己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。 那個老阿婆,每天都來替他換敷草藥,美鶯做了雞湯捧給他吃,阿榮伯、再田兩個人,也常來陪他聊天。 「奇怪,為什麼有些地方,漳州人和泉州人常常會鬧械鬥,閩南人和客家人也鬧械鬥,三邑人和安溪人也打過。」阿榮伯憂悒的說:「難道不打就不能過日子?!」 「世上人,若都像阿榮伯一樣,那裡還會起械鬥,」大燧說:「我在老家白銅隘口,就是不願參與械鬥才逃出來的,械鬥不能打開頭,一見血光,一結仇恨,人的眼紅了,事情就沒有了啦。」 「衙門不認真辦事,才是起械鬥的原因。」再田罵罵咧咧的說:「就比如爭水罷,……天鬧旱,田地都缺水,全靠一條溪的水灌溉,水頭的人築壩,把水給攔住自己用,水尾的田地得不著水,禾苗都乾枯了,這種事,火燒眉毛,是非得立即解決不可的,衙門若能認真排解,就不會起爭執了,官司一打拖好久,誰送的錢多誰有理,逼得兩邊都不願經官,非打群架不可!這不都是逼出來的?」 阿榮伯在一邊嘆息著,他對這些,顯然不願多講,偷牛的賊仔沒有捉著,而他們村上的耕牛,丟失了,使他覺得心煩。在各處墾民紛紛朝東拓展,到線外開墾時,耕牛不但價錢昂貴得驚人,而且不容易買到,一般牛墟上出售的牛只,若不是逾齡的老牛,就是初生的犢子,而開墾的山田,地又硬,碎石又多,非要使用膘健的壯牛不可,單靠人手挖掘,根本不成,他非得捉住真正偷牛的賊,把失竊的牛只找回來不可。 大燧看出來老人的煩惱來,便問說: 「牛被俞去多久?」 阿榮伯掐著指頭,數算著說: 「有八、九天了!」 「也許我膝蓋好了,能幫你們一點忙。」大燧說:「沒找到擺腳陸和二燧兩個人,我也不能離開這莊子,找人和找牛一樣的要緊啊!」 大燧心裡要比阿榮伯更焦急,他帶著弟弟離開家鄉,吃盡辛苦來到島上,沒想到這裡逃散了,能不能找到擺腳陸和二燧呢?……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,日子在焦急的人心裡,總是那樣緩慢,外莊的村民們到東方的山嶺尋找過,既沒有找著人,也沒有找著牛。大燧的膝傷逐漸轉好了,但他仍不能離開這座村莊,他總想著:二燧總有一天,會設法找回來的。 也許村上人覺得,誤把大燧當成偷牛的賊,沖散了他們,心裡很感歉疚罷,阿榮伯出面,請大燧在村裡留下來不必再回到艋舺去了。 「那裡很熱鬧,但也容易鬧是非。」阿榮伯說:「還不如住在鄉下,倒落個清靜。」 「你要想生火開鐵鋪,我們願意幫忙。」再田也這樣說:「外莊逐漸朝東開墾,人也越聚越多,鐵鋪打制農具,不愁沒有生理做,你覺得怎樣?」 大燧看得出,在這個近山的大村落裡,人與人之間,關係很單純,很少見到是非利害的磨擦和爭執,這裡的人,多半是泉州籍的人,他們對待自己,友善而誠懇,就像一家人一樣。不錯,在老家的白銅隘口,爹是死在泉州人的手裡,但自己並不能為此就懷恨所有的泉州人,這裡的泉州人,並不是白銅隘口那邊,曾殺害了爹的泉州人,他並沒有道理記恨到阿榮伯、再田和阿塗這些人頭上。 「好!」他考慮了一會,點頭說:「我就在這裡留下好了,只要人和人處得好,到那裡都是一樣的。」 「沒想到你年紀這樣輕,能說出這樣的話來,」阿榮伯贊說:「若是人人都能這樣想,這裡就不會常鬧大械鬥了!」 事實上,淡北地區自從芝蘭一堡的漳泉械鬥揭開序幕之後,儘管暫時被水師營出面彈壓住了,雙方沒有再繼續拼鬥下去,而漳人和泉人雙方的怨恨,越結越深,都窩藏在心裡發酵著。 新莊、艋舺和大稻埕,在表面上仍然很繁榮,淡北地區有幾千村堡,幾十萬住民,大燧兄弟和擺腳陸的離去,根本不算什麼,在一般人眼裡,只不過是兩個鐵匠罷了,莊總董曾為他們逃走的事震怒過,因為擺腳陸騙他雇船南下收毛鐵,船雇妥了,他們卻跑得不見了影子。 「有一天,我要捉住他們,非剝他們的皮不可!」他咬著牙說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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