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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「我不要緊。」擺腳陸說:「天快黑了,上了山,竹林很密,我們一分散,他們也必會分散,人手一少了,就不容易找到我們了。」

  大燧回頭看了看,追上山坡的人,離他們不到半裡路遠,人數並不算多,大約只有十多個人。照眼前的情形,以十多個人來打三個空著手的,仍然綽綽有餘。情勢既這樣的緊迫,他們不得不按照擺腳陸的意思,分散開來,繼續朝山上爬。三角湧朝東去,山脈連接綿延著,最先是些土石夾雜的小山,有些還沒成形的梯田,再朝上攀,便接著較大的荒山,山上濃生著苦竹和相思樹,更高的地方,是一片滾延的雜樹林子。

  三個人分散成三個不同的方向了,大燧在靠北的這一邊。他爬得很快,他要在天黑前越過這些坡田,進入竹林。他計算過,只要能逃進竹林,對方就無法在黑夜裡找到他了。

  他計算沒有錯,但卻在中途遇著意外的事情。

  那些初墾的梯田像巨大的梯子一樣,每一層田地的邊緣,都是用不規則的石塊壘砌成的,好像一道又一道四、五尺高的矮牆,他必須費力的攀援上去。照他的年紀和壯實的身體,爬這種矮牆並不難,但爬得多了,便越來越累了,當他爬過山腰的時刻,遇上一道矮牆,他橫著身子爬過時,膝蓋觸動了一塊鬆動的石頭,他的身子和石塊同時滾落,那塊幾十斤重的石頭,碰傷了他的膝蓋。傷得怎麼樣,他也弄不清楚,只覺得整條右腿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覺,人連動都不能再動了。

  落山的太陽從西邊照過來,他受傷跌倒的情形,被追趕的村民看得清清楚楚。他們抱定主意,捉著一個算一個;他們不再分散了,覓路朝大燧跌倒的地方奔過去。當大燧抱著膝頭打滾時,被那些村民攫住,捆了個結實,用扁擔穿著,一路像抬野獸似的抬回外莊裡面去了。

  大燧傷痛發暈,以為這回沒有命了,誰知那些村民並沒有打他,把他抬到一幢宅子裡,一個生著白鬍子的老頭出來,沖著他問話。

  「這個年紀輕輕的,」老頭說:「為什麼不做正經事,要來偷牽我們村上的牛?你說罷,你把我們村上的三條牛,牽到哪裡去了?」

  「老爹,」大燧說:「我們是從三角湧那邊來,經過這裡,想到山上去開荒的,我們沒有偷你們村上的牛,真的沒有偷你們的牛。」

  「你在說謊!」一個中年漢子,用扁擔搗著地面說:「你們三個壞胚子,把我們的牛牽走了,叫我們怎麼耕田地?你們要是不把牛給交回來,我們就吊死你。」

  大燧才弄明白,為什麼村裡的人會鳴鑼追趕他們三個人,原來他們把自己當成偷牛的賊仔了,他不得不忍住傷痛說:

  「老阿公,你是明理的人,我叫賴大燧,原在艋舺開設『漳福號』鐵匠鋪,後來艋舺的漳泉兩地人打算械鬥,硬逼我和兄弟兩個人,遷到錫口莊去打制單刀,我們不願意捲進械鬥的漩渦裡去,才跟著買毛鐵的擺腳陸跑出來的。在艋舺、廈郊的金寶山錢莊金大爺知道,我們原是在台南府城的廈郊郊行當夥計,盧爐主也認得我們。」

  「你說的話是真的?」老頭說。

  「句句都是實在話。」大燧說:「這裡離艋舺不遠,你們可以調查,假如不是真的,你們吊死我好了!」

  「這個少年,看樣子不像是偷牛賊,」老頭轉對那些莊漢說:「你們覺得怎麼樣?」

  「阿榮伯,你千萬不要聽信他。」那個執著扁擔的中年漢子說:「這世上,哪會有被捉住的賊,肯承認他是賊仔?!他淨在編些謊話來騙人罷了,你如不信,交給我吊他起來,一頓扁擔狠打,他就肯招認啦!」

  叫阿榮伯的老頭搖搖頭說:

  「不要,假如打錯了,不是冤枉了好人?你們又沒有認清楚,村上的三條牛是不是他偷的,阿塗,」他招呼一個矮瘦的年輕人過來說:「你看清牛是他偷的嗎?」

  「我怎麼會看清?!天那麼黑,」叫阿塗的年輕人縮縮頸子說:「我是在草寮裡值更,聽見外面有動靜,才拎著鳥銃出去看看的,當時只看見三個黑的影子,賊仔已經跑掉了!」

  「牛蹄印子是朝東邊的山裡去的。」中年的漢子說:「人也是三個人,天下事情,會有那麼巧?不是他們幹的,還有誰?!」

  「我們要是偷了你們的牛,還會到你們村子附近來?」大燧說:「來找死嗎?」

  「這不是理由,」中年漢子說:「村裡還有豬啊,你們偷了牛去,又想來偷豬,可不是?」

  「什麼樣的賊有這樣大的膽子,白天到這莊子附近來,又讓你們看見,真是賊仔,不會這麼笨罷?」

  「那你們聽見鑼聲,為什麼要逃?」中年漢子一分不讓的逼問說。

  大燧覺得這個人不可理喻,咬牙說:

  「我們三個都是漳州人,艋舺鬧械鬥,聽說打得很凶,我們路過泉州人的莊子,心裡很害怕,怕你們把我們誤認為漳州人差出來的探子,捉著我們拷打,所以我們才朝山上逃跑的。」

  「這樣罷!」阿榮伯對那中年漢子說:「再田,你先把他押下去,派人看守著,我親自去艋舺,問問錢莊的金寶山大爺,看他認不認識這個鐵匠,事情沒弄清楚,我們不會放他走的。」

  大燧儘管受了委屈,但他仍然從內心裡感激阿榮伯,他想:人與人之間很容易誤解,假如不是這位阿榮伯明白事理,他落在這個叫再田的人手裡,也許早就吊到樹上挨打了,他既沒有偷牛,他就不會害怕,他相信這事情很快就會查明白的。

  叫再田的那個中年漢子,雖然對他懷著敵意,把他關到牛屋裡,但他並沒有私自動手拷他,只囑咐阿塗和另一個看守著他。第二天,阿塗送飯給他吃,再田又請了一位老婆婆,用草藥膏塗敷他的膝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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