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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頭一陣,雙方的漢子都帶著酒意,滾成團兒亂砍亂殺。盲目拚纏,結果,雙方的神祇都不靈,弄得兩敗俱傷,各躺下十多個人。因為天黑下來,無法再打下去了,便鳴金收兵,守住己方佔據的地方。

  壽頭石萬福非常氣憤,他主張連夜出動,攻取關渡的渡河口。蘇泉反對,他說天黑後,擺不成陣勢,占不穩陣腳,漳州人的人數多,這邊一旦亂了陣腳,就無法收拾了,為了安全計,只有等到天亮之後再說。

  大家贊同蘇泉的看法。穩妥是夠穩妥的了,但也給了對方的機會,漳籍人的大隊,趁著黑夜,爬過大屯山麓,把泉籍人的村落,團團圍住了。

  第二天一早,漳州人就把子母炮安置在高處,連連的發炮,但土炮的射程有限,根本射不到泉籍的村落,只能以轟隆巨響,作為恫嚇罷了。泉籍人的首領蘇泉很沉著,對於這種虛聲恫嚇,相應不理。他手下的五股人群,也看出形勢不利,個個都橫下心打算拚命,所以,當漳州人還沒有直接進撲的時刻,他們只是屏息等待著,並沒還擊。

  在芝蘭二堡附近,有水師營的營盤,那些兵勇也曉得漳泉兩屬在鬧械鬥,上面並沒有下令彈壓,他們當然不願多管閒事,反而紛紛爬到營盤背後的山腰上去看熱鬧,下注打賭,看究竟是哪一方打得贏。當時的盤口,大致是四對一,賭漳籍人勝這一仗。

  大屯山腳環抱的裾野是平坦開闊的,除了已開墾的平埔之外,一眼望去,盡是稀疏的林木和沒膝的蒿草。漳籍的十隊人,便穿過那些林子,朝上進逼。晨風卷揚高挑的神旛,遠遠看上去一群一簇的人影,螞蟻似的蠕動著,倒像是作法事的。

  綽號黑猴的墾首領著一隊人,希望最先攻進泉州人的莊塹,當他們走到一道石溪邊時,對方埋伏著的人響了抬槍,緊跟著,一對單刀手飛奔出來,殺喊連天的把黑猴那股人給截住了。剛開始,黑猴手下人因為受驚混亂的關係,被對方的單刀手一陣猛砍,砍得不成陣勢,狼狽奔逃。對方領頭的一個漢子,生得臉如黃蠟,雙睛凸露,一圈短髭,根根發黃透亮,一柄刀使得神出鬼沒,顯得異常驍勇。黑猴是在淡水河一帶廝混熟了的,他知道這個黃臉凸目的漢子姓秦,是泉州人裡出名的武師,不要說一般墾戶敵不了他,就是練過拳腳的自己,遇上他也凶多吉少。既然黃面秦領頭陷陣,漳州這股人就更難回身穩住陣腳了。

  黃面秦率先踹陣,一柄刀連著砍翻對方五、六個人,他這樣追過另一道石溪,大聲喊著,要把對方這股人全都鏖殺掉,這時候,斜刺裡,竄出另一股救兵來。

  這是芝蘭一堡鄉丁組成的銃隊,他們端著鳥銃,剛轉出一片林子,就看見黑猴領著的這股人敗陣,沒命的朝後逃竄,把神旛也扔掉了。有一個莊漢落在後面,三柄單刀追著他,那莊漢手裡拎著一柄鐵叉,但連回身抵擋的機會都沒有,就被對方劈倒在一片蒿草叢裡了。

  「開銃!開銃擋住他們!」

  領隊的大聲叫嚷著,銃隊這才紛紛的開銃。

  火銃的威勢把泉州的單刀手阻擋住了,使他們停在石溪的那一邊。但黃面秦帶著他的親隨,大約有五、六個人追得太快,早已追過石溪,銜在漳州人的尾巴上,火銃威逼不著他們,黃面秦看准了對方領頭的墾首黑猴,和一個背上背著一尊小小的金色神像的漢子,他一心想在這一陣裡,生擄黑猴,奪取那座金色的神像,挫頓漳州人的銳氣,瓦解掉這股人的鬥志;但當銃聲大作,對方的援兵出現時,他再想退,已經來不及了。

  人的心理,真是夠奇妙的,這一陣火銃,並沒打著泉州的追兵,但卻增添了黑猴所率的這隊人的膽氣,使他們不約而同的轉回身來,挺著纓槍和長矛,揮動單刀和木棍,迎向對方的追者。

  這樣一來,黃面秦和他的幾個夥伴,立刻就被漳州人圍困住了,人說,一窩螞蟻,扛得起蜈蚣。恁黃面秦的刀法有多麼純熟,身手怎樣敏捷,當對方幾百個人重重迭迭的把五、六個人圍困在核心鏖殺時,人少的一方,必然要吃大虧。

  黃面秦算是機警的,他一看對方蜂擁而上,人數越來越多時,便告訴他的左右,拼命的抵抗,一面作突出重圍,退回石溪那邊去的打算。

  漳州的莊漢喊殺連天的圍上來,長矛像豎起的針刺的刺蝟一般,無論黃面秦和他的夥伴有多驍勇,也難擋得住這許多蝟集的人群,不一會兒工夫,他的幾個親隨都被撂倒在地上,滿身都是血窟窿,黃面秦雖然手臂上負了刀傷,但他仍然砍倒逼近他的幾個人,奪路朝回逃走了。漳州人看他逃走,怎肯輕易把他放過,端著矛、揮著刀,潑吼著追逐,像合力獵取一匹傷獸,但在這時候,黃面秦手下的單刀隊也及時奔過來接應,雙方重新在石溪心扭殺成一團,使黃面秦保住了性命。

  除了黃面秦和黑猴這兩股人已經短兵相接之外,圍繞著泉州人聚居的村落,多處都起了混戰。蘇泉和石萬福為了保全村莊,拚死命的和對方周旋著,而這種原始的械鬥,極為激烈悲慘,平野上沒有什麼掩護和遮擋,雙方卷殺到一起時,那光景就像蟻鬥一樣,彼此都逃無可逃,遁無可遁,只有捨命相拼,全力搏殺,直到自己躺下為止。當雙方踹陣卷殺時,雙方的螺角、鑼鼓,拼命的吹著、打著,和野蠻的殺聲混成一片,在原野上震撼著,不一刻工夫,血雨便從人們的額頭、臂膀、胸膛和背脊間飛濺出來,使地面也染上斑駁的殷紅。

  傷亡這樣慘重,在一陣卷殺之後,雙方都不得不暫時停頓下來,略作喘息,然後,整隊再行鏖戰。

  統率芝蘭一堡墾民的首領鄭勇,頭上紮著青布巾,執著一柄鬼頭刀,親自上陣督戰。泉籍的人,曾經三次沖向關渡那邊的渡河口,但都被對方阻擋了。到了黃昏時,漳籍的十隊人馬,整個緊緊圍困住泉籍人聚守的村落,他們使用銅油浸過的棉絮,包紮在箭尖上,燃火射向那些村落的屋頂,引發了一場燭天的大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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