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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等這一陣亂過之後,保鑣才想到捉拿兇手,人還沒奔出幾步地,兩盞燈籠就都被風吹熄了,天一片墨黑,地上全是泥濘,到那裡找人去?

  程秀啟遭到殺身之禍,確使祖師廟附近的居民感到驚愕,大眾廟口幫的人夤夜報了官,衙門也派出仵作來驗過屍體,誰是兇手呢?卻是一個疑問,這案子變成一宗無頭的公案,一直懸在那裡。而兇手吳火金,在辦完這事的第二天,就從柱仔那兒取了一筆番銀,翻山東去,到蛤仔難開荒去了。

  衙門裡把命案緝凶的責任,把郭兆堂和程秀啟前後遇刺事件,都推給刑房的鄔旦去辦。鄔旦找不出兇手,便交不了差,情急之下,找胡旺來商議。

  胡旺眨著眼,抹抹兩撇小鬍子說:

  「這案子,鄔兄你千萬不要拿它當作普通的命案辦,那可就太傻了。臺地的情形,跟內陸大不相同,在內陸,哪一縣出命案,是一宗大事。若是不能破案,不但刑房吃不消,就連縣太爺也會丟紗帽;在這裡,民風蠻悍,各地出命案,稀鬆平常,你只要推說這是漳泉分類,械鬥殺人,把責任再轉推到泉州人身上去,請縣太爺傳集泉籍仕紳來衙問話,責令他們自行查究兇手,捆送衙門嚴辦,不管他們送不送人,這案子就算結了,府裡才不願窮追這件事呢!」

  「好!這倒是個好主意。」鄔旦想了一想:「不過,硬把這兩條人命,栽到泉州人身上,只怕泉籍的仕紳和有功名的不在少數,他們若抗告到府裡去,淡水縣這個小衙門,只怕扛不了罷?」

  「這沒問題,我倒另有個辦法。」胡旺說:「我能找出一些漳籍的人出首告官,把這兩宗命案,全推在泉籍人的頭上,只要衙門裡存有狀紙在,就不能算衙門硬栽人的,責成地方總董去辦案拏人,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,無論泉籍的仕紳告到哪裡去,在理字上,也站得住的。」

  胡旺既然這樣慫恿,又自願幫衙門出力,找漳籍的出首告狀,嫁禍到泉籍人的頭上,鄔旦哪有不願意的?

  胡鄔兩人私下商議妥當之後,胡旺立即去找人,他找的不是旁人,卻是蓮花街的柱仔那幫人,和大眾廟口程秀啟的手下;這兩幫人彼此心虛,又相互疑忌,既然有人願把這兩宗命案推到泉州人頭上,他們正求之不得,免得日夜擔心衙門緝凶了。

  狀子遞上去,縣太爺把鄔旦召來問話,鄔旦當然一口咬定泉籍的人涉嫌很重,但兩宗命案,都是無頭案件,只有責成泉籍地方總董和保甲嚴查。縣太爺瞇上眼聽著,他覺得依鄔旦這種論法,正合上了他平素一直標榜的「以台制台」的論調,就算是硬栽泉州人罷,也能把漳泉兩地人的情緒激動起來,使雙方更進一步的陷在劍拔弩張的緊張情況裡,很容易引發械鬥。

  只要大械鬥一起,命案就不算是命案了。依慣例,他可以把郭兆堂的遇刺,歸入械鬥初期的死亡,以後再有死傷,衙門可以故作不知,甚至連死亡若干人的名單都不必列報了。

  「好,」縣太爺撥妥算盤,跟鄔旦說:「你先把泉籍仕紳的名單,替我開列妥當,本縣看過,再著人分頭把他們請到縣署來,由我跟他們講說。」

  鄔旦開列名單時,選了又選,剔了又剔,他放開了巨紳豪富、在省裡有人的人,只選了一些地方上的仕紳,像陳隆、黃保正、李總董、張團練等七、八個人,送到縣太爺那裡去過目,縣太爺名為之「請」,實際上就是差出捕目臧把對方傳喚到案就是了。

  「你們地方上管事的泉籍仕紳都在這裡。」縣太爺說:「本縣到任不久,一向以地方安寧為重,對於流民寇匪、羅漢腳和番割(番割,意謂漢人娶番女,居番地者),以及不法閑民,一向深惡痛絕,尤對分類械鬥,互相殘殺,更難容忍,……漳籍的郭兆堂和程秀啟,據聞有挑動械鬥之嫌,本縣正在收集證據,準備拏辦他,怎麼你們泉籍的人,竟然私自動手,造成命案,難道淡北地方,就沒有王法了嗎?」

  「稟知縣大人,」李總董很惶惑的揖告說:「我們泉籍的居民,一向自律極嚴,各莊堡的保甲查察流民、閑民都曾列冊報官,這程秀啟和郭兆堂兩個人,一向在漳籍人聚居的地方活動,和我們從無瓜葛,我們在地方上理事的,都有身家田產和戚族,絕不會教唆殺人,干犯法紀,還請知縣大人明察。」

  「李總董!」知縣板著臉,聲調沉重的說:「這不是本縣存心栽誣你們,縣署接到好幾張狀子,你們既在地方管事,就該回去嚴查,不必多說了。」

  幾個泉籍的仕紳懷著滿心的氣惱退了下來。鄔旦送他們出衙署時,拿話激他們說:「其實,這事我也跟知縣大人稟告過,我不相信是泉籍人士幹的,可是,那幫漳州人出首告官,硬要把一帖爛膏藥貼到你們頭上,我也沒辦法!」

  「我看,這樣下去,雙方非起衝突不可!」陳隆咬牙說:「我們一向不欺人,也不願被人欺的。」

  「用不著動火,陳兄。」鄔旦說,「人常講,忍事饒人不吃虧,你們在淡北一帶,論錢財,比漳州人多,論人數,卻不及對方,打起群架來,未必能占上風,我看,光棍不吃眼前虧,你們就忍一口氣算了罷!」

  「不成!」陳隆被激得兩眼發紅說:「沒有這種事情,越是這樣,我們越不能讓步。」

  「我說的是實在話,才勸你們忍氣的。」鄔旦更是打起精神,加油添醋的說:「旁的免講了,單對方的大刀朱五和蠻牛柱仔兩個人來說,一個是生龍,一個是活虎,你們就沒有人能敵得過他們,打架,也得先計算雙方實力,硬拿雞蛋碰石頭,何必呢?」

  「嘿嘿,」李總董冷笑出聲來說:「我知道朱五和柱仔確是難纏,但若說泉州人裡,就沒人能敵得過他們,那也不一定!我們多的是苦練過拳腳的人。」

  「我看,我想做調人也做不成了。」鄔旦說:「不過,我這管刑房的人,真不希望你們泉漳雙方起械鬥。你們諸位都知道的,我手下的捕快、馬快和皂吏,人數極有限,你們要是真起械鬥,我只好放手不管,……不是不管,是根本管不了啦!」

  「管不了更好。」陳隆說:「我們不報案,不經官,不把事情推給淡水縣衙門,我們做的事,完全自己擔當……打死了,自己拖去埋掉,這還不成嗎?」

  「無論怎麼說,我還是覺得這場架不打為妙!」鄔旦以退為進,又加上一句話:「打起來,你們准吃大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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