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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一片流水似的歌弦聲,在夜色的繁華中流瀉著。對於生活在「新美鳳閣」的阿鳳來講,這樣的夜晚她早已習慣了,她一度有意使自己麻木,沉浸在風塵日月裡不去思索什麼,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子,被命運撥弄著,她爹在艋舺被所謂的叛案牽連。衙門誣指他掩藏人犯,把他鋃鐺下獄,而那時只有十三歲的她,便成為逆眷,發交官賣,幾經輾轉,陷身到這種地方來。老鴇子找人教她對待客人的法子,教她唱曲,她是憑著姿色和才藝從這片泥濘裡拔起來的。這些年裡,她接觸過很多各型各式的人物,也懂得了更多的世故,她恨透了清廷衙門裡的這些爪牙和鷹犬,但她必得換上笑臉和這些狎客們周旋。

  當她聽到這幾個傢伙,又在打歪主意,要捕拿會黨邀功時,憤恨的焰火,便在她心裡熊熊的燃燒起來了。她根本不認識被捕下獄的賴火,也不知道陳山和王銅是什麼樣的人物?她卻清楚那些會黨的首領,都是存心興漢逐滿的好漢子,絕不是他們形容的,只是些奸宄流民、為非作歹的人,陳山和王銅不來艋舺便罷,若來艋舺,她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落網被捕,關進血跡斑斑的黑牢裡去,再叫衙門裡把他們按上叛逆的罪名,插上旗子,拉到刑場去砍頭……用什麼樣的法子能阻止這種事的發生呢?她想著、想著,最後便想到竹塹的鄭舉人身上來了。

  這位鄭老爺,是個斯文雅氣,大有學問的人。他是竹塹外八莊的墾首之一,常到艋舺來添購糧種、農具,或是到墟場上去物色品種良好的耕牛,辦完那些事,他會約了三五個朋友,到「新美鳳閣」來,飲酒吟詩,表面上,他說那是遣興,但他們吟誦的詩章裡,她仍依稀聽得出若干痛切的弦外之音。

  鄭老爺並不瞞著她什麼,他常帶著醉意,慨歎著當初國姓爺一手開拓的這片大明海外基業,已被清廷昏聵的衙門弄的烏煙瘴氣,慨歎著做異族牛馬實在不是滋味。日子久了,她隱約聽人說過,說鄭舉人雖不是天地會和三合會的首領,但他總在暗中協力幫著會黨,前兩年,竹塹一帶有人豎旗起事,衙門希望各莊的莊丁、鄉丁,和聯勇出動,協助班兵平亂,允給他們義民的稱號,而鄭舉人卻遊說各墾首,遲遲不拉人出莊,使班兵被打得頭破血流,直到府城裡從南那調來三營兵勇,才把亂子敉平。各莊敷衍拖延,不替清廷的衙門做走狗,衙門裡雖然記恨,卻也沒有辦法。阿鳳很聰明的想到:只要見著鄭舉人,能把今夜鄔旦和郭兆堂這幫人計議的話透露給他,此間的會黨,一定會提高警覺,加意防範,盡力掩護陳山和王銅,不使他們落網被擒的。

  而酒宴上的鄔旦、捕目臧和郭兆堂那夥人,正借著酒意,嘻嘻哈哈的跟唱曲陪酒的妓女夾纏不休,他們不會提防艋舺阿鳳,不會留意她在想些什麼,尤其是蓮花街的地頭蛇郭兆堂,心裡更是得意,他已巴結上衙門裡的人,若能趁這個大好的機會,一舉擒獲要犯陳山和王銅,有鄔主事的幫他說話,還怕總董當不成嗎?

  酒宴一直鬧到深夜才散,阿鳳立刻叫來替她跑腿的心腹小夥計阿順,對他交代說:

  「阿順,明天一早,麻煩你替我到碼頭口去一趟,你到金寶山錢莊去見頭家金大爺,告訴他說,我有事請他來一趟。」

  「好。」阿順說:「我一定替你辦到。」

  算是艋舺阿鳳的記性好,她記起金寶山錢莊的頭家,是鄭舉人的好友,她自己無法把信送到竹塹去,至少,她能把金大爺請來,托他設法帶信給鄭舉人,使這消息早點傳到會黨的耳裡去,她在焦急的等待著。

  金寶山錢莊的金大爺來得夠快的,他是跟著阿順一道兒到「新美鳳閣」來了。

  「阿順講,姑娘你有事要找我?」他見了艋舺阿鳳,急切的說:「我猜你是要見鄭大爺罷?」

  「不錯,金大爺。」阿鳳說:「我找他有些要緊的事情,想請金大爺幫個忙,派人替我送個信去,請他儘快趕過來好當面商量。」

  「真有這麼要緊?」

  阿鳳點點頭,附著金大爺的耳朵,低低的說了一番話,金大爺一面嗯應著,臉色逐漸的沉凝下來,最後,他皺起眉毛說:

  「鄔旦和捕目臧倒不可怕,最怕的是胡旺這種奸細和郭兆堂、程秀啟的地方惡霸,他們和衙門互通聲氣,無孔不入!」

  「事情就是這樣了!」阿鳳籲了一口氣說:「我沒有旁的辦法可想,只能把聽來的告訴你,也許鄭大爺他能及時跟附近的會黨連絡,早點轉個信去,他們也好早作防範,要不然,恐怕陳山和王銅,會真落進捕快的手裡去,那時候,再想辦法可就晚了!」

  「這不要緊,」金大爺說:「我自會儘快和鄭大爺連絡,想出對付的方法,你放心好了!」

  在金寶山本人跟艋舺阿鳳會面的時候,新莊縣署的後衙裡,刑房的主事鄔旦,也正跟躺在煙榻上的縣太爺稟事,他說到奉交辦拏人,預作耳眼線佈置的事,有些自鳴得意,用誇張的聲音,拍著胸脯擔保說:

  「老爺你放心,不是我鄔旦說大話,在艋舺這一帶的地方,我算是布下了天羅地網啦!逃犯陳山、王銅,不來便罷,只要他們敢踏進艋舺一步,就算是自投羅網,只要輕輕的一伸手,就把他們捏下大牢啦!」

  「嘿,我說鄔旦,你可不要先把話說得這麼輕鬆了,」那個縣太爺眨著浮腫的眼,搖頭說:「當然嘍,郭兆堂和程秀啟那幾個人,在艋舺地方上,是有點勢力,但拿他們跟暗中活動會黨相比,那還差得遠……陳山和王銅這兩個人犯,不是那麼容易捉到的。」

  「依老爺的意思,該怎麼辦才好呢?」

  縣太爺抓著煙槍,在煙燈上面不斷的繞圈子,沉吟了好一會兒,彷佛想在那種嫋嫋騰散的煙霧當中,費力的抓住什麼,這樣過了一晌,他才連吐帶咳的說出話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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