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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「托天上聖母(即媽祖娘娘)的福氣罷。」長壽老爹說:「我們船上,前後死了兩個人,但貨卻很好。」

  「從泉州灣經東面航道去滬尾港的船,也沉了一條。」一個水手說:「長壽伯轉行去救難,只撈救起一個人來,全溺海丟命了。」

  「這位陳山兄,是海澄溫家貨行的,他帶了兩個押貨來的夥計——賴大燧兄弟倆,」長壽伯說:「發貨的事,你跟他們談好了。」

  「我姓郭,」那帳房說:「敝東交代我來接船的。」

  「這裡有貨車,」陳山把貨車交給帳房郭師爺說:「你照單點貨就成了,明天卸貨之後,我們還要從這邊購貨,裝運回去。」

  「慢慢辦,不要緊。」郭師爺說:「今晚上,敝東在東安坊準備了一點水酒,算是替各位洗

  塵的,夜晚就宿在郊行裡,那邊備得有鋪位。」

  「慶發號」上的搭客下船了,碼頭上例行的檢驗並不嚴,只是由廈郊的郭師爺出面打個關照,便揮手放行了。當天夜晚,陳山便跟廈郊的爐主商議,派人把王銅運了出來,他們談到漳州府捉拿會黨,囚禁賴火的事,那位姓盧的爐主點頭說:

  「你是知道的,這邊的情形也差不多,我們做生意的,已經不用幫和會這些字眼,改成郊了。清廷的爪牙耳目太多,每年總有豎旗不成的,一敗了事,便生出許多的牽連,所以,逞血性盲動,不是好辦法,沒有紮根的樹,栽活它總是很難,何況這邊的墾民,全是按地域,分派系,各管個的,能不受奸人挑撥,弄得自相殘殺就算好的!」

  「我跟陳山兄,既到這邊來了,當然會盡力去做。」王銅說:「假如墾民不明白,伸著頭,鑽進對方布妥的繩圈,使清廷以台制台的狡計得逞,那,要比豎旗起事不成,見血流紅更慘得多。」

  「好!」盧爐主點頭說:「嘉、彰兩總,除近海地帶是三邑人的墾地,其餘地方,都是漳州同鄉的莊堡,王兄原都很熟悉……當然,能離開府城,到鄉下新墾區去站住腳,那更好,此地的班兵,很難管到那些地方。」

  「我也不打算在府城久待下去。」王銅說:「最多三兩天我就要起程,到埔裡和水沙連那邊去,不過,賴火叔的這兩個侄子,他們是想在這邊落腳生根的,還得請盧大叔多幫忙,使他們能夠安頓下來。」

  「這不要緊。」陳山說:「有我跟他們在一起,我會跟盧大叔商量,安頓他們。」

  王銅只在廈郊的郊行裡留了兩天,他就動身到彰化那邊去了,「慶發號」那幾個男女搭客,也都各自投奔他們的親友去了。在府城,大燧兄弟倆陷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裡面來,除了陳山一張熟臉,他們誰也不熟識。臺灣府雖很熱鬧,但房舍大都低矮寒傖,無論是東安坊、鎮北坊、西定坊、甯南坊,街是浮松的沙河,炎陽蒸鬱,風裡也流著一股塞人心肺的熱火,只有一些多須的老榕張著碧陰陰的綠傘,使行人略能喘息。從海面卷來的風,濕而黏,把灘岸的沙屑吹到這座城市來,使人的臉額上、手臂上都黏著那種帶鹹味的沙粉。

  這裡沒有馬匹,到處是牛拉的笨車,一面走,一面響著頸鈴,有些防營的頭目,竟然騎著牛代步,一搖二擺的在大街的沙河裡跋涉,彷佛他們是在乘馬一樣。

  盧爐主倒是很和善,他跟陳山和大燧兄弟說:

  「三位不但是同鄉、會黨的關係,使我們都是自己人,我業已出面作保,讓陳山兄以溫家海貨行的名義,留在府城辦貨,也就是出入經營。朝後,你們編入保甲,領了牌,落了籍,不管到哪裡,都方便了;至於溫老先生辦的貨,我就托給長壽伯以原船載回海澄去好了。」

  「盧大叔,你這樣安排實在太好了,」陳山說:「講得露骨一點,漳州出事後,我跟王銅成了被緝拿的逃犯,大燧兩兄弟,跟我們在一起,多少也會受到牽連,要是在臺地無法落腳,那真是走投無路了。」

  「先定下來再說,」盧爐主說:「我管的事多,各商號接貨、分貨,都是聯營的,一時也沒有法子照料你們,等我空下來,再替兩個小兄弟想辦法,看看有什麼合適差事讓他們做。」

  「這你不用擔心,」陳山說:「他們看起來年紀輕,但他們在家學打鐵,都算是熟練的鐵匠,有一技在身,不愁沒有飯吃。」

  「會打鐵?那可就太好了!」盧爐主說:「他們願意留在府城也行,要是到北部新墾區去,那更好了,本錢,我可以想法子墊給他們,竹塹以北,像桃澗、興直堡、大佳臘堡,他們缺少鐵匠,請都請不到呢!」

  「我想,過些日子再商量,」陳山說:「先讓他們在府城多住幾個月,熟悉熟悉民情和水土,北部地方,榛莽荒涼,瘴氣很重,對初來的年輕人很不適合,他們萬一有個病痛,我就負了賴火叔的託付了。」

  盧爐主想了一想說:

  「你說的話,也很有道理,好在郊行裡也需要人手,這裡有很多從艋舺來販貨的客人,也都是漳州同鄉,趁這機會多認識些人,日後到北部去,多少有些照應。」

  大燧和二燧,像兩隻羽翼初豐的鳥雀,但他們在一串長遠的飛翔之後,亢奮和欣悅,浪花般的卷騰過去,他們停歇在這個原從傳說中獲得星零印象的島上,反而覺得很空蕩,也很迷茫。南太武的山群,黑巍巍的罩在這城市的東方,他們抬眼便能望見那些神秘的山群,但他們並不真的是生翅的鳥雀,無法飛進那些山裡和雲裡去,他們必得耐著性子,重新在這種陌生的環境裡學著討生活。

  郭師爺教他們怎樣點驗和鑒別貨物,怎樣劃流水碼子,記簡單的帳目,怎樣熟悉廈郊所屬的商業行號,好分送到港的貨品;廈郊的生理,在台南三郊的當中,算是極有規模的,他們分別雇有船群,裝運出口的貨物,到漳泉潮惠那一帶的內陸口岸去發售,府城的碼頭,也常有洋商來搜購當地的產品,這樣,使他們在短短的日子裡,就學到了許多不尋常的經驗。

  陳山幫著盧爐主,替溫家海貨行收貨,一面在暗中和各地的天地會党取得連絡,七月初,「慶發號」裝了貨,長壽老爹到郊行來辭行,說他們要趕在媽祖誕辰之前揚帆出海,回到海澄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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