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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船航著,傍午時分,停泊在澎湖本島的岩岸邊。那島夠荒涼的,有些漁船和船筏,在灣內麕集著,岸上羅列著一些雜亂低矮的棚屋,當「慶發號」收了帆,拋下錨,近岸靠泊時,有些精赤著上身,只穿短褲的漁人在岸上招搖著手,彷佛在歡迎這艘橫洋遠航的船隻。

  陸上的市街也很傖寒,跟府城無法相比;鎮外是一片荒涼的平沙,沒有花草樹木,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黑礁石,參差立豎在沙上。但這裡的漁戶,臉上都帶著安然的笑容,隔著在陽光下張掠的魚網格,一些褐黑色的孩子們,一絲不掛的奔跑嬉逐著。

  暈船的人也真怪,一上岸,居然能走能動了。大燧問起二燧,問他覺得怎麼樣,二燧說:

  「當時昏昏糊糊,什麼都不記得了,只記得作嘔,想吐,滿嘴都是苦的,好像要把膽汁都吐出來的樣子。」

  「船在什麼時候又起航啊?」另一個暈船的搭客說:「地在動,房子在動,什麼東西都在動,我好像和在船上一樣,兩腿虛軟,好像不是自己的腿了!」

  「你最好閉上眼,喝點湯水,多歇一陣。」王銅說。

  「船在明早起航,要搶那邊的潮水。」長壽老爹說:「在岸上,有一夜的歇息,你們都會好得多的。」

  「唉,」那個歎說:「我真怕暈船,簡直不敢再跟船走了,暈船的滋味,該是世上最難受的。」

  「能不死就算好的,」二燧無力的說:「像昨夜那位阿嬸,她就死在我身邊,我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。」

  「這回起航,船會平穩一點。」長壽老爹說:「再說,從這裡到安平,只有四更水程,時辰短,你們不必提心吊膽,(每更約合六十裡地。)過了黑水洋面,不會再有太大的風浪啦!」

  長壽老爹真是經驗充足的老船戶,恰巧重新發航時,天氣極好。這一段水程,船行要平穩得多,沒有幾個時辰,他們站在船頭,就能夠看見東邊橫浮在雲際的青山了,那些山脈,層層迭迭朝後推展,朝兩側綿延,一層比一層高聳,有些山峰被白絮般的雲塊遮覆著,望不見藏在雲裡的尖頂,真是又美又神奇。

  「快到了,快到了!」大燧亢奮的說。

  「還早著哪,小兄弟。」長壽老爹說:「你沒聽人講過,說是望見山,跑倒馬,如今,四更水程才走了一更,遠得很呢!」

  大燧站在船頭,望著那些浮在東方海面上的山影,山是近的,至少在感覺上很近,滿帆的船隻,像奔馬般的朝那些山影奔過去、奔過去,這個原是系於飄渺傳說中的島嶼,逐漸在人遠望中呈現出它的真實面貌來了。

  他把二燧扶出艙來,也讓他看那些山峰,被雲封著被霧繞著的黑色山峰,帶給他們說不出的欣慰。

  「大概那些番人,就住在那些山上罷?」二燧說。

  「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樣。」王銅說:「這只是靠近海岸的山,更高更大的山,還在雲層的背後呢!」

  「聽說好些番人會出草割人頭的。」二燧說。

  陳山在一邊笑了起來:

  「事實跟傳說差得很遠,有些平埔番,跟漢人混居好多代了,他們又老實,又和氣,如今墾界業已深入大山裡面,番漢的衝突,反而不像往時那麼多了。」

  時辰在談說裡溜過去,順風的船像疾飛得箭鏃,到了下午,他們已逐漸看得清曲折的海岸的影子。防風的林木,黑色礁岩和閃光的白沙交雜著,從南到北,一路迤邐過去,長壽老爹換替水手,坐在舵樓上說:

  「再朝前航,就到了沙渚和暗礁區了,航道不熟悉的船隻,想進鯤鯓大港,可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,一個不小心,就擱淺在這裡了。」

  近岸的沙嶼在遠處羅列著,水鳥在碧空裡大陣的盤旋,丘嶼間的海面上,顯現出漁船和竹筏的影子,給人一種有了人煙的暖氣。船過馬沙溝海面,沿著海岸,折向南方行駛,王銅告訴大燧兄弟說:

  「瞧那邊的土山,一重一重的連接著,一共有七重,那就是一鯤鯓到七鯤身,形狀像是一條灣著尾巴,朝上跳起的魚,那就是大港入口的地方了。」

  「安平堡有水勇駐紮,」陳山跟王銅說:「你得要進箱子躲一躲,等我們把你當成貨物,抬上岸去了。」

  「這個委屈總要受的,」王銅說:「在港口碼頭上,廈郊的爐主會派人來接貨,你不妨把我裝上笨車(牛車之一種)抬運上車之後,押車到廈郊的囤倉去,等到夜晚,我再出來找爐主談事情。我在府城待不久,得要想法子混進北部新開的屯堡去,要不然,過不上多少日子,被官裡捉去,又要押送回去了。」

  「你放心,」陳山說:「有我們這許多人在這裡,總會想盡辦法安頓你的。」

  長壽老爹把船行的時刻算得很准,正好趕上晚潮進入鯤鯓口的大港。從古堡到碼頭,沿著內河,泊滿了各式的船隻,漁船和竹筏為數頗多,飄著藍黃旗幟的師水營的哨船,在內河裡巡查,看光景,像是戒備森嚴的樣子,大燧終究是初初出門,欠缺經驗,總在為王銅擔心,恐怕哨勇會上船查貨,把藏身在木箱裡的王銅給搜查出來,他悄悄的拉了一把陳山說:

  「陳山兄,這邊的哨勇,早期也像這樣嗎?」

  「府城是大港,」陳山說:「船隻多,人頭雜,他們總得做做樣子,你放心,他們是不會突然搜船的……等到「慶發號」在碼頭一靠泊,我就會去找廈郊的爐主,把溫存仁的信帶給他,這兒商務上的仕紳人等,都跟天地會有些淵源,王銅在這邊的關係極熟,自會有照應。」

  大燧這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說:

  「真這樣就好了!」

  果然如陳山所說,「慶發號」在碼頭靠泊時,並沒經過哨勇和岸上防勇的留難,廈郊的爐主差了一位帳房,帶了幾個夥計,過來接船。那個清瘦的、留著兩撇小鬍子的帳房,迎著船主陳長壽說:

  「前幾天,海上起風暴,大港裡停泊的船隻都有斷錨漂走的,鯤鯓口外,沉沒了一條躉船,你們竟然能平安進港,真沒想到!……我們以為這批貨到不了啦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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