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流星雨 | 上頁 下頁 | |
二一 | |
|
|
「長壽伯執拗得很。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——沒有人能代他掌穩那柄舵。這不是在陸上,我們有力無處施,幫不上忙。」 「這場風暴真糟,即使它過去了,船也被它吹離了航路,不知哪一天才能到得了?」瘦削漢子說:「這個罪,還不知要受多久呢?」 「那倒不要緊,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了!」另一個中年人說:「風暴過後,長壽老爹總會想法子讓我們到安平的。」 黑夜是漫長的,風雨和浪濤輪輾著,疲乏和饑餓,饑餓和恐懼,恐懼和寒冷相互膠連著,使每個人都在半醒半睡中受著煎熬。 還算好,風暴在第二天的清晨就過去了,除了木桶擊落一名水手之外,全船的損失輕微。雨後的海洋朗亮清麗,和藍色的天空比映,更覺怡人,「慶發號」重新張起帆來,舵樓也換了替手的人。長壽老爹使用六分儀蔔定船位後,他籲出一口氣,如釋重負的說: 「真是幸運,風暴從東北方撲過來,把慶發吹向西南方,偏離航道不算太遠,離澎湖,沒有幾更(更,當時計算海程的單位。)水程,不會耽擱多久的。」 天氣轉變得晴和,固然使人寬慰,但艙裡那幾個暈船的卻像浸在酒裡的泥鰍,再也動不起來了。 「慶發號」更變航向,朝東東南方航進著,當天下午,他們在海面上發現了大陣的漂浮物,斗笠、雨蓑、竹籠、被風浪摧折的木板,很明顯的顯示出有船隻遇難了,大家站在甲板上望著,每個人都露出難過的樣子,尤當風暴過去之後,再回想昨夜,彷佛是一場噩夢。 「這艘沉沒的船,該是從泉州灣出海的。」長壽老爹說:「他們走的是東面的航道,可憐還沒到一半的航程,就遇風沉沒了。我們扯轉帆索,朝正東航過去試試,也許能撈起遇難沒死的人。」 調整帆索,轉朝東航,不到半個時辰,又看到斷折的船桅和破爛了的帆面,「慶發號」便在這一帶海面上繞航,希望能找到抱著浮木溺海的人。他們搜尋不久,便撈起一個抱著浮木漂流的水手,那人雖然在海水裡浮沉了十多個時辰,但他還很硬朗,被撈救上船之後,立即說出他們船隻遇難的情形。 「我們的船,不是輕儎,裝的是大塊條石,」他說:「按照常理推測,這季節裡,海上少見這麼大的風暴的,……真是人算不如天算,不是嗎?剛一出海,就遇上這種反常的變化,儘管苦苦撐熬,也只熬到天黑不久,船就翻覆了。那時,天黑、浪大,落海後,大家就失去連絡了,我抓住一塊浮木,隨浪飄著,沒想到這麼快就會遇救!這附近經常有虎頭鯊出沒,是個兇險的地方。」 「你們是從泉州灣出海的?」大燧問說。 「不錯,」那人點頭說:「我們先後發航,一共有三條船,前面兩條是輕儎,航得快,遇風後,就沒再見著它們的影子,也不知它們怎樣了?」 「我們在這附近找遍了,失事的,可能僅是一條船,除了你之外,再沒見到其他落海的人。」長壽老爹說:「看樣子,他們都已遇難了。」 「慶發號」上的人,心裡都悲悲惻惻的難受著,長壽老爹吩咐水手們,仍然在這一帶續航搜索。又過了幾個時辰,沒見著任何其他的跡象,這才很失望的轉回到航道上去……這之後,天氣還算平和,沒生多大的變化;只是海上無風三尺浪,船體又小,航行時的顛簸,仍然把人搖得暈沉沉的,尤其是那些暈船的搭客,情形越變越嚴重,兩個女眷已經哼聲微弱,氣如遊絲了,連二燧也連著嘔吐,滴水不進,彷佛死了一樣的沉睡著。 而海,仍是那麼茫茫無際的展布著。 大燧和那艘沉船上被撈救起來的水手談天,那人說他是泉州人,老家就在白銅隘口正東,不過,因為那邊地狹民稠,他很小就離家在外,先在碼頭上做搬運夫,後來上過漁船,他轉到商船上來,也有好幾年了。 「你家在哪裡?小兄弟。」那人說。 「問我?」大燧鬱鬱的:「跟你隔一座山,我是白銅隘西邊,漳州地面……兩邊一直鬧械鬥的地方。」 「人,真是怪得很。」那水手搖搖頭:「我真不明白,兩邊有什麼好爭鬥的?!……我爹就是死在早年的械鬥裡,若說算老帳,永遠算不完的。」 大燧話到嘴邊,又咽回去了,他原想把「漳福號」鐵鋪被燒,爹被泉州人枉殺的事,講給對方聽的,但對方的遭遇,竟然和他一樣,要說的話,也是一樣。 他們坐在中艙頂的帆篷陰影下面,他不禁抬頭凝視著對方的臉,誰是漳州?誰是泉州?臉就只是人臉,臉上根本沒有地域的記號。那水手也是快四十的年紀了,很樸拙,很和善,說到他爹遭害時,也沒有任何怨恨的神情顯露出來。 在茫茫的海上,這一條船就是一個世界,人與人之間,親切、單純,彼此沒有什麼隔閡和爭執,當風暴來時,為了求生,只有使人們拉得更緊。 過去的,畢竟過去了,前代有過怨隙,人還是能共處下去,要不然,你一撮、我一撮自相殘殺,拿什麼去舉旗集眾,反抗穩坐在北方的韃虜朝廷? 「你們的船,原是打哪裡攏岸的?」在一霎沉思之後,大燧問說。 「啊!」那水手說:「我們走東邊航道,原打算繞過雞籠山,進滬尾港,到新莊碼頭靠泊的,誰想到一陣風暴,把船給吹沉,人沒了,貨也沒了。」 「那你還要去新莊?」 | 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