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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兩人用了飯,跟王銅穿經忙碌的碼頭,去見賴火叔。這個人群麕集的世界,對大燧弟兄倆是陌生新奇的,許多艘靠泊的船隻搭起跳板,扛夫們赤著臂膀,忙著裝卸貨物,大包大包的米糧被卸下船來。運往棧房去,碼頭各類的貨物,像山似的堆積著,王銅指著那些巨大的船隻說:

  「這些橫洋船,攏總是臺灣發航,經黑水洋過來的,他們運來米糧、樟腦和茶葉,漳州府倉的囤米,多半是台米,天知道這些糧船和貨船,冒了多少風險。」

  「大叔,你到過海外?我是說,你有去過臺灣?」

  「何止去過?」王銅說:「我是在那邊居住好多年,被官府逐回原籍來的,他們管這個叫做放逐。你們看,看我臉上刺的字,……他們不讓我再回去了!」

  「聽說那地方地大人稀,」大燧困惑的說:「為什麼還要把人逐回來?」

  「這個,一時跟你說不清楚,」王銅說:「你們在這裡過久了,慢慢就會明白的。」

  大燧立時覺出,這個身形粗壯的漢子,是在有意回避著自己。也許在人群裡走,他不方便回答這些罷?於是,他不再講什麼了。王銅的腳下很快,不一會,已經穿過碼頭,沿街朝西拐,走進一條深狹的巷子。

  「木材行怎麼開在巷子裡?」二燧說。

  「賴火叔不在店鋪裡面,」王銅說:「碼頭末梢的店鋪裡,另有管賬的先生。」

  大燧忽然想起王銅說過的話,說賴火叔是這邊天地會的會首,他約略聽人說過天地會、三合會之類的幫會,這類民間組織,大體上都含有抗清反滿的意識,衙門曾懸有禁令,使他們無法公開活動,賴火既負責會黨的事,自然另有很多事情,這些事,還是不必追問的好,因此,他扯扯二燧的袖子,丟一個眼色給他,二燧算是很乖覺,便也不說話了。

  這時候,王銅沿著一座長牆,走到一扇側門前,伸出指頭,輕輕敲了幾聲,門上的活扇打開,小洞那邊,露出一隻眼來。

  「什麼人?」裡面的人說。

  「守後山的王銅。」王銅說:「我領了兩個從白銅隘口來的年輕人,他們是賴火叔的侄子;陳山,你帶他們去見賴火叔好了。」

  門開了,大燧弟兄倆,跟著那個叫陳山的人,從後進向前走,到了第三進房子的左廂,他們才算在一間古老沉暗的房子裡,見到他們的族叔賴火。賴火雖是在白銅隘口附近的村落裡出生的,但他早在幾十年前,他十六歲的時候,就到龍溪來闖天下,一直沒回去過。有關賴火早期闖天下、開碼頭的傳說很多,族裡的人,每提到賴火,臉上就顯出興奮的光采來,話裡常表示出:姓賴的一族裡,也算有了一個像樣的人物,能在漳州府城站得住腳。這若是一般讀書進學有功名的人,也許不足為奇,而賴火叔是個沒進過塾的人,他不但在龍溪立業,而且全憑自學,能讀得書、識得字,又打得一手好算盤,旁的事不說,單只這一點,就夠使人佩服的了。

  前年大械鬥之後,賴火叔回鄉去了一趟,他和鄭總董以及好些仕紳商量,可否由他出面,到泉州那邊聯繫,使雙方息爭?鄭總董表示他沒有意見,他只是維持地方的人,不能眼見對方沖過隘口,一路朝西焚掠,假如賴火能做調人,使雙方公平息爭,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。但其餘的九個族裡有大半不願意,因為他們歷年死傷的人太多,他們堅持要泉州那邊的人賠償。賴火叔為這事奔走過,晉江方面也提出相同的理由,堅持要這邊認敗,負責賠償那邊的損失,否則,他們就要打得這邊認輸為止。事情就怕兩頭扭,賴火叔居中調停便擱了淺,他臨走時,到宗祠來邀聚族裡的年輕人說:

  「你們都是有耳能聽、有眼能看的人,早該看出械鬥這樣打下去,雙方都是為爭意氣,白送性命。日後,你們只要有不願跟人起哄的,儘管到龍溪來找我!天下大得很,還怕沒有安身立命的地方?」

  如今,他們是面對著賴火叔了。

  賴火叔也只是五十歲左右的年紀,但他滿頭的頭髮都已白盡了,他那條銀白的辮子甩到一邊,從肩膀上拖垂到胸前來,更顯出他有著一股慈和溫厚的威嚴。賴火叔似乎還認得族裡這兩個侄子,一見面就關切的問說:

  「聽說這幾天,隘口那邊又鬧械鬥,情形究竟怎樣了?」

  「打已打過了。」大燧說:「那邊先糾人占了隘口,沖向西邊來,火燒了好幾處鎮街和莊子,第二天,岩溪一帶幫打的人又湧上去,把泉州人逼退,雙方僵著沒有結果,但又死傷了不少人……我爹也叫對方捆住,活活燒死了。」

  賴火的臉色黯了下來。

  「你們倆是『漳福號鐵鋪』賴大哥家的?可不是?!……賴福大哥是個老好人,埋頭打一輩子鐵,從沒跟人有過爭執,誰知他竟會死得這麼慘!這怪誰呢?!」

  大燧和二燧默默的站在一邊,把頭垂下去,他們的大粒清淚,直滴在地面的方磚上。

  「這怪誰呢?」白了頭的賴火捏起拳頭,輕擊著桌角,重複的喃喃自語著:「想當年,漳泉兩地人,跟隨國姓爺力保南明,從沒分過你是漳,我是泉,如今滿人做朝廷,我們做漢人的,過的是什麼日子?彼此爭意氣,打得天昏地黑,不正合了滿人的心願?!……這個,不必明講,人人都該懂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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