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流星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再好的地方又怎樣呢?那得看人想怎麼活了!若是彼此和睦相安,各種各的田地,各做各的營生,就不會有這樣多的波瀾了;硬要順順當當一長串日子,拿來扭結成一大把死疙瘩,人不死就解不開它,這有什麼樣的意義呢?

  ——人是一口氣,佛是一爐香。這句流傳的俗話,並不能給人們帶來任何好處,再好的地方,也被人給糟蹋得不成樣子了!

  儘管這樣,一想到離開這裡,森寒便在心裡擴大。陌生的異地是重重迭湧的黑波黑浪,鎮上人,到過遠方的不多,有關外地的傳言,也都是輾轉相傳的一星半點,人到外地去,怎樣落腳?怎樣生根?這些事,沒人能打商量,只好跟二燧說了。

  二燧倒是倔強得很,他說:

  「要走就走,這裡還有什麼好留戀的?我不信活人嘴上會長青草,我們年輕結壯,能苦能掙,有兩隻胳膊在,還愁沒有一碗飯吃?」

  「好!二燧。」做哥哥的凝視著二燧的臉說:「爹雖枉枉屈屈的死了,但他老人家的心思很明白,他不願讓我們腦破腸流的死在械鬥裡。人說孝順、孝順,若不順著爹的意思,他老人家埋在地下,也不會閉眼的。」

  在械鬥暫時平息的時刻,弟兄倆背著扁扁的小藍布包袱上路了。他們計議過,遠行的第一站,先到漳州的首府龍溪去,在東龍江的碼頭上,他們有位遠房叔叔賴火,在那邊經營木材生意,大燧認為,只要能先找到賴火叔,立住腳,安下身來,找個腳夫或是苦力的差事幹幹,應該不成問題。

  龍溪是一座有著水陸碼頭的城市,人多,耳目靈活,不難打聽出海外的情形,那時再跟二燧商量,決定行止,看看是去八達維亞,去馬來,或是去臺灣?據人說,那些地方,最需要鐵匠,若果傳說是真的,他們有一技在身,自然會把「漳福號老鐵鋪」重新開設起來。大燧心底下暗暗的想過:那時候,他們該不會再被人逼著,成天打制刀矛一類的殺人兇器了。

  從白銅隘口到龍溪,扯直了計算,只有八、九十裡地面,但一路上多山多曲,又得行船過渡,大燧和二燧兩兄弟起早睡晚走了兩天,才到達龍溪城。兩人一路問人,好不容易才摸到東龍江邊的碼頭。東龍江和九龍江的江面,到龍溪附近,變得非常寬闊,很多艘由廈門灣直駛上來的橫洋巨舶、運糧的駁船,密集的靠泊在沿江一帶的碼頭上,高高的船桅舉成林子,桅尖隨波搖晃著,帶給他們奇異懾人的印象。

  趕長路趕得又饑又渴,兄弟倆找著一家小飯館,靠窗坐下來買飯吃。飯館裡是雜亂吵鬧的,大都是些碼頭工人、搬運夫,他們盤著辮子,敞開衣襟,或蹲或坐的佔據了很多檯面,飲酒猜拳,迸出一片醉意的喧嘩來。大燧招呼一個店夥來問說:

  「請問你,這裡有個木材商,叫賴火的嚒?」

  店夥一聽,立即點頭說:

  「你問賴火?他就在碼頭轉角的地方,『順記木材行』就是了——你們是從哪裡來的?」

  「白銅隘。」二燧說:「賴火是我們叔叔。」

  「白銅隘那邊,聽說正在鬧械鬥。」店夥說:「最近這幾天,城裡都在傳說這件事,有人從岩溪來這邊找賴火叔,說是要募人幫打呢。」

  「是嚒?」二燧沉著臉說:「也許不用了,等這邊把人募齊,那邊早已打完了。」

  「打完了?」店夥說:「怎會這麼快呢?」

  「真的打完了。」大燧眨著潮濕的眼說:「他們來得真快,雙方當天接火,我們附近的聯莊,人手不夠,總董鄭大爺被他們打死啦,這邊擋不住,被他們沖過來,趁夜點火,燒了鎮街和附近好幾處莊子。幸好二天一早上,從岩溪、田頭各地糾集的人,又撲過去把他們逼退,重占了隘口。即使這樣,也有很多戶人家家破人亡了!」

  「唉,」那店夥歎了一口氣說:「常年這麼打來打去的,實在不是辦法,上個月,同安縣邊界上,也打了一架,雙方都有死傷的,他們也到這邊的碼頭上,找賴火叔接頭,求這邊出人去幫打,可是,這邊的腳夫、打工,都是吃官家飯的,哪能說走就走?……這種事,不會完的。」

  「其實,這邊不是不能糾合人,」隔壁桌面上,有一個身子粗大,一臉胡髭的漢子,手裡抓著酒壺,用醺醉的聲音說:「只是賴火叔不願參與械鬥的事情,他是這邊天地會的會首,會眾是不願參加械鬥的。」

  「不光是會黨。」大燧說:「我們做生意的人,也不願參加械鬥,雙方一打起來,牽連好多無辜的,我爹就這樣冤枉送命的——找誰去報這個仇?總不能見到泉州人,就亂砍亂殺罷?」

  「不錯,」那個漢子歪起頭來,望著大燧兄弟兩個,點頭說:「瞧你們年紀輕輕的,遇事能有忍性,真是很難得,漳泉兩地的械鬥,打了多年打不完,全在雙方都要盲目的報仇,結果,死的人愈來愈多,仇結得愈深,如今,連解都解不開了。」

  「沒請問你貴姓?」大燧說。

  「啊,這位是王銅王大爺,他跟賴火叔是好朋友。」店夥搶著說:「等一會,你們就請王大爺帶你們去賴火叔那邊好了。」

  「沒想到,賴火叔有這麼兩個好侄子!」王銅說:「你們從隘口趕到這裡,一路夠辛苦了,慢慢用飯,等會我帶你們過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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