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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街屋著火了,人聲在前街鼎沸著。他們照應著一些受傷的,你攙我扶,下了那道斜坡,進入高臺外緣的環形狹穀,走不上一會兒,狹穀靠東南面的坡地上,亮起好幾支搖曳的火把來,不用說,那准是對方在搜尋這邊逃散的人,大燧和二燧不得不和受傷的人,利用坡壁的遮覆,蹲匿在陰影裡,不敢動彈。好在天色沉暗,火把的亮光照不了多遠。從暗處望亮處,一眼能望出很遠,而打著火把的人,從亮處望暗處,眼便像被障住了似的,根本看不見什麼了。

  兩弟兄和受傷的人爬進了龍眼樹林,他們在昏黑混亂中彼此分散了,大燧找不到二燧,也不知爹走到哪兒去了?他們略略喘息一會子,仍然不敢在原地停留,這裡的龍眼林雖很茂密,但離鎮太近了,泉州府那邊湧來的人太多,天一放亮,他們就會過來搜索的;大燧發現鎮上的火勢在蔓延著,而且越燒越旺了,火光一陣亮,一陣暗,紅光像無數針刺般的透過林葉,射到林叢的深處來。

  「火是他們放的,」一個受傷的說:「幹燒著,沒人去灌救,……這條街算是完了!」

  「沒有什麼好埋怨,這算是一報還一報。」精瘦的漢子說:「你們不記得前年冬天嗎?我們糾集了一千多口人,沖過隘口,火燒了他們七座莊子,一晝夜大火不滅,你以為他們會把那事忘掉?」

  「不用再空談那些了!」紅臉的漢子說:「說那些都是廢話,沒有用的,你就是不願打這個群架,他們捉住你,也不會讓你好過,我們如今最要緊的,就是商量怎麼逃脫出去,該朝哪個方向走,才不會被他們截住?!」

  「斜朝西北角走,然後再轉彎向西南,這樣就能到岩溪鎮了。」大燧說:「也許天一亮,就能遇上由岩溪拉過來應援的人。我估量泉州人無法在這裡紮厝生根,至多三兩天,各處應援的人,就會把他們逐過隘口啦!」

  大燧這樣一說,大夥的心裡略微安定了一點。他們分散後,只落下五個人,由大燧在前面帶頭著,穿經濃密的林叢,斜向西北角攀行。草葉割打人的臉和手背,多棱的石塊刺戳著他們的腳和膝蓋,人,就是這樣,一到危急的時辰,便顧不得疲勞、困頓和渾身的傷痛了。

  爬行是緩慢的,約莫經過一個更次,他們才翻過一個棱背,再沿著那道棱背縱走,逐漸遠離身後著了火的小鎮。在那裡,他們遇上了二燧和另外兩個受輕傷的人,有一個傷在腰眼,業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。

  「你見著爹沒有?二燧。」做哥哥的說:「他背著一個人,拎著一柄單刀,走在前頭的。」

  二燧搖搖頭說:

  「我曉得,我一直朝前追,也沒見著。也許爹走上另條路,只好等到天亮再說了。」

  在這種混亂的黑夜裡,跟爹分散開來,大燧的心裡很焦灼,又很惶亂,但他和二燧兩個,無法在中途離開這些行動不便的傷者,只有耐著心腸,喘一陣,歇一陣,繼續翻山,朝岩溪方向摸索。天初放亮,便和從岩溪出發的大隊聯勇遇上了。在這種多山的地帶,民性也極為強悍,他們把隘口失守當成極嚴重的事,最先敗退的人,傍晚前把消息散佈到附近的鄉鎮去,他們便趁夜鳴鑼聚眾,村和村、鎮和鎮相互連絡,集成千人以上的人大隊,朝隘口方面拉了過來。

  隘口的收復,只是兩天后的事。泉州方面的人,這一回只是為了報復較前一些日子械鬥的潰敗,越界焚掠。當漳州赴援的大隊紛紛到達,他們就見機退走了。大燧和二燧兩兄弟回到鎮上,發現這座他們生活了多年的小鎮,已全被焚毀了,「漳福號」鐵鋪,也地塌土平,只剩下一座治鐵爐和一個鐵砧,立在荒墟裡面。最可怕的,倒不是店鋪被焚毀,而是他們的父親——老鐵匠賴福,被人捆在一根立柱上,他顯然是被對方捉去後,捆在木柱上,四周加上柴火燒死的。他從沒參加過每一次的械鬥,若說他有什麼罪名,那就是他出生在隘口的這一面。

  兩兄弟痛哭著,把做爹的埋葬在屋後龍眼林邊的山坡上。入葬很草率。在這回械鬥中,死的人太多了,老鐵匠的屍骸是草席卷的,連一口薄木棺也沒買著。

  「大燧,你們弟兄倆算是見著了!」鎮上老一輩的人,跑來跟他們說:「你爹一輩子都是個爽直平和的好老人,他沒參與過打群架的事,更不該死得這樣慘!俗說:殺父之仇,不共戴天,你們弟兄倆,得要爭口氣,替你爹報仇啊!」話是說得有頭有腦,振振有詞,報仇!報仇!找誰去報這個仇?除非也掄起單刀,混在人群裡,沖過隘口,在那邊的村鎮上立根紮厝,攫著泉州人,不管是誰,也閉上眼揮刀砍殺,即使砍倒風馬牛不相及的,也強作冤仇得報的想法,用這種自欺的方法求得一時的心安,否則,在鄉親鄰舍的議論裡,就會把兩弟兄看成毫無血性的懦夫,無數手指戳著兩人的前額,使兩弟兄今生今世都無法抬起頭來!

  含著熱辣辣的淚水,年輕的鐵匠賴大燧苦想過這些,在這個時辰,這個地方,分地域、爭利害,業已把人都逼成了血氣湧騰的瘋漢了,這邊死了一堆,要找那邊報復,那邊死了一堆,何嘗不咬牙切齒,立誓要找這邊算賑?總之,一個人活在一群人裡面,就得無可奈何的把自己的心意折折收起來,跟著大夥人走,要不然,那只好離開這裡,到外埠去,另謀活路。雖不能說是同旁人沒有牽扯,至少,能活得略微寬鬆一點,不至於連氣都喘不出來……

  這種朦朧的想法,剛在腦子裡打盤旋,一心便灌滿了森冷的寒意;他和二燧兩個人,在這裡生,在這裡長,從沒出過遠門,近山的高臺地上,不產稻米,有人常說這裡是貧瘠的地方,而這裡果蔬產量多,滿山的龍眼和荔枝年產所得,盡夠一般家戶維生的。氣候多雨霧,儘管地高,並不苦旱,山上泉水多,湧匯成條條山溪,流向九龍江裡去。山上有燒不完的柴火,溪心有捕不盡的魚蝦,誰也不能說這裡不是謀生的好地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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