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流星雨 | 上頁 下頁


  他站在石崖上,看過那種激烈的群毆;人團結成半裡寬的圓陣,農具、刀茅,在太陽底下閃著奇異又淒慘的光彩,人頭滾來滾去的你追我逐,兵器在人頭上不斷的舞動,那光景,就像蟻群咬鬥一樣。圓陣不斷的往復推移著,這種推移,全看雙方的後援人力多寡而定,一會功夫,這邊添了生力軍,就把對方推到隘口那邊去,一會兒,那邊又添了應援的,便抖擻精神,直追向這邊來。白銅隘口附近,有些山茅結成的棚屋,也不知被誰點火燒著了,黑毒毒的濃煙在人群的上方騰湧著,那種血腥的鬥毆,變得更酣、更烈、更瘋狂了,黑煙、紅火,嗄聲的殺喊,滾落的人的肢體,飛迸的血汁,使那塊石坪變成一座淒慘的地獄,時辰一分一分的挨過去,缺腿的、斷胳膊的、破腦袋的、拖肚腸的,被人攙著、架著,或是用門板抬著,暫時撤送到小鎮上來,遍地都是血滴子,滿耳都是呻吟的聲音,恰跟初上陣時截然不同。

  他瞧見了一個斷了胳膊的漢子,一把亂蓬蓬的鬍鬚,根根倒豎著,牙齒咬得錚錚響,蠟黃的臉被過度的憤怒和仇恨扭曲得變了形,他在街心跳著雙腳大罵,說是:

  「給我再找一張刀,我非要把對方那個黑大漢剁碎成八大塊不可!」

  但他跳著跳著,忽然顛躓一下,一跤摔跌下去,渾身粘著地面上的細沙,像一條沾了麵粉待炸的死魚。照說,對方那個黑大漢子該夠厲害了,但就在當天傍晚,這邊的八個人圍住了他,八支長矛從四面八方戳進他的身體,使他站在原地,張著的嘴朝外溢血。

  這種樣的械鬥,只要一打開頭,就會像野火燎原似的,無法遏止,直到雙方打得筋疲力竭了,便形成一種僵持的局面。雙方領頭的人,會到處散帖子,請他們鄰鄉鄰鎮的人出來應援,略獲喘息之後,接著來的,便是另一場更慘烈的拚鬥。

  老鐵匠記得,自己這大半輩子,單是白銅隘口附近,就發生過六、七次大規模的械鬥,滿洲韃子們的官府,對於抗錢糧、反衙門的事件,大肆鎮壓,惟獨對地方的械鬥,一向不聞不問,實在打得太凶了,便貼出一張禁令,民間既然採取械鬥方式解決紛爭,儘管越打紛爭越多,他也寧願打死了自家埋,不願經官,這樣一來,禁令便只是一紙空懸,做做樣子而已。

  兩地年輕的漢子,也有許多不願拎起刀叉棍棒,莫名其妙的去打這種仗的,紛紛走廈門,跟著橫洋船偷渡出海,到南洋一帶討生活去了。有人那樣說過,去南洋,不如去澎湖和臺灣,說是國姓爺當年開闢的島,沃野千里,地廣人稀,極易謀生。說是這麼說,山窩裡的人,沒有多少敢冒那種越洋的風險,這只怪自己晚生了兩百年,若是趕在國姓爺率兵抗清的那個浪頭上,憑自己這身骨架,這把力氣,不要說封妻蔭子什麼的,至少也能討得個馬前卒幹幹,也只有那時刻,不分漳、不分泉,大夥兒都跟著王爺,到海外去開疆辟土,創下一番事業。

  煉爐裡鐵塊燒紅了,他不得不收拾起浮騰在心裡的思緒,重新拎起鐵錘來,叮叮噹當的打制單刀。時光流走了他的大半輩子,人事都有了很多的變遷,唯有這種記舊恨、算老帳、分地域的大械鬥,還是跟當初一樣的拉過來扯過去,像一把大鋸,自己的孩子都懂得厭惡,懂得傷心,而自己真的老了,一顆心也老得結了繭,再磨也磨不出血來了。

  屋裡正在打鐵,外面有人一路狂敲著大鑼喊叫過來了,那個人嗓門子驚慌嘶啞,大喊大叫地說:

  「不好啦!泉州那邊的人,打隘口漫上來啦!家家戶戶,有丁出丁,快糾聚起來堵上去啊!」

  「你們不要驚慌,鄭大爺自領著藤牌隊和銃隊頂上來了!」另一個人喊說:「隘口地勢險要,絕不能讓對方占著。」

  喊聲一路滾過去,不一會工夫,總董鄭士傑帶著這邊的莊勇奔上來了。藤牌隊算是這邊的精銳,每人一面藤牌、一柄單刀,這些人,個個年輕力壯,異常驍勇,鄭士傑總董,特地延聘武術教習,訓練他們的拳腳和刀法,使他們在近身搏殺時,發揮出很大的威力;銃隊在早年械鬥時,雙方都沒曾使用過,後來,泉州那邊先買銃槍使用,在械鬥中占了便宜,這邊跟著也買銃槍、噴砂子和火藥,成立了銃隊,按照原先計算,藤牌隊和銃隊,都是防盜靖亂用的,但如今雙方都把鄉丁莊勇投到械鬥裡來了,貢生鄭士傑能拉起藤牌隊和銃隊,在近年的械鬥裡穩住隘口,沒讓對方卷過來焚掠,使他在一般居民的心目裡,成了英雄人物,當地的人只要聽說鄭大爺來了,便安定下來。一霎時,街口擠滿了人群,嘰嘰喳喳的議論著。

  「這樣打下去,實在不是辦法,」一個精瘦的漢子,眨著死魚似的眼,茫然的說:「早先雙方打群架,打得久了,還有人出來拉彎子說話的,如今,連居中調停的人也沒有了,這要打到何時才能了結呢?」

  「有什麼好說的?!」一個紅臉的漢子,把兩手一攤說:「這可不是早年那種這一族跟那一族的械鬥了,當初越打牽連越多,拉拉扯扯的,把很多村落都捲進了漩渦,如今撐也得撐著,捱也得捱著,人生在世,鬥就鬥的是這一口氣,這種辰光,由不得你打退堂鼓。」

  「你這個話,不必跟我講。」精瘦的漢子說:「我並不是那種膽小如鼠,縮頭怕事的人……人,有時不能不朝遠處看,這種莫名其妙的械鬥,把我們這一輩的打光也沒什麼,可是,下一輩人又怎麼辦呢?他們一出娘胎,就要把祖上的冤仇擔子挑在肩膀上,接著打下去,打到最後,變成什麼樣的光景?你想想看好了!」

  他們就在「漳福號」鐵鋪的坡棚子下面,這樣大聲的爭執起來;老鐵匠賴福又放下鐵錘來,走出去說:

  「兩位千萬莫爭執,你們說的話,都有道理,其實鄭大爺也說過:誰願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,動刀動槍的打這種群架來著?群架一打打了很多年,牽扯多了,和解不成,對方打過來,這邊也不能聽任他們燒炭焚掠,……就像我,儘管不願打群架,也得打制刀矛,有什麼辦法呢?」

  「這回是他們先打過來的,」紅臉的漢子說:「不論我們有多少道理,也得收拾起來,留到日後再講,要不然,只有伸著脖子挨刀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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