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流星雨 | 上頁 下頁


  由史的發展縱線來看,墾拓期的不幸與不安,內外交煎的風雨,固然造成了不少的悲劇,使墾民們蒙受了若干的損失、傷害和痛苦,但這些風雨,同樣也錘煉了他們,使他們更為強固,更為堅靱。這塊由他們一手開發的土地,這塊突出於大陸棚邊緣,和中國內陸血肉相連的島嶼,在悠遠歲月裡,始終與他們廝守著。八十座衛星島嶼,環峙在它的周圍,那些珊瑚礁和巉岩,穿著白色的浪花的長裙,在陽光和月色裡,跳著金和銀的舞蹈,海洋的腳步也就是歷史的腳步,記載著他們的生活景況,記載著他們的歡欣與悲愁,荷蘭、西班牙、英吉利和法蘭西的戰艦和兵船,都曾侵襲過這裡,但那些野心的覬覦者,都曾被迎頭痛擊,在熊熊的焚舟烈火裡海葬。

  之後,東鄰狼虎,挾迫顢頇昏聵的虜廷,把這座島嶼拱手讓出,使島上數百萬民眾,忍受了整整五十年的夢魘。歷史的脈管,恒和人心相系相連著,島上的民眾,在紛亂和爭執的表態下,仍然抱持著任何力量也斬不斷的,國與族的情操,日據五十年間,抗暴事件風起雲湧,他們曾以生命和熱血,表明過這種堅定不移的情操。

  時光是這樣的浪湧著、推移著,當年的開疆辟土的人們,如今早已物化,或埋骨郊野,或歸青山,成為他們手墾過的泥土的一部份了。但後代的人們跟著繼起,顯示了大生命的傳遞,這樣的衍傳著,綜合起若干紛繁的事件,便譜成一闋可歌可泣的史詩,後世的人們,有時間從這些綿續的詩章裡學習或是省悟,哪些是可歌贊的?哪些是可詠歎的?哪些會激發人的生命?哪些會使人憬悟昨非?沒有什麼樣的生命,能脫離歷史的背負,一個生命,在時空中站立,正如礁岩挺立在海上一樣,時時會感受浪濤的衝擊。從大生命的傳承和延續看來,個體生命的逝去,並非殞滅,而是一種完成。

  認真檢視這島嶼開拓的過程,不難發現,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,是非常單純的,初期墾民們全憑一股生命的毅力,以雙手墾辟荒土,建造田園,自然帶給人們的災害總是有的,像颱風、地震、海嘯、山崩、洪水、鹹雨、突變的季候……等等,都曾使墾民們損失了無數的生命和財物,同樣的,自然也幫助他們依靠土地存活,陽光、雨水和溫風,促使一切的稼禾與果木的成長,沒有誰對自然產生仇恨與怨尤,只有從中學習,如何依據自然的法則,避過那些很難預測的災患,而在人與人的關係上,那就異常的複雜紛繁了。

  一般說來,初期的墾民也好,明鄭的部曲也好,他們本身都帶有極端濃烈的鄉土習性和農民習性,在這方面,他們是寬和溫厚的,懂得歌贊、懂得感恩,在島嶼發展的歷程中,他們曾高舉許多名字,供奉、祭祀,像開闢臺地的國姓爺,像興水利濟民生的曹瑾,像舍生感化凶番、廢除出草惡習的吳鳳,甚至於行政極得民心的清廷官吏李勇、王百祿、沉葆楨……等等,都在他們紀念之中,代代傳衍著,使那些先代的人,升入神格,這和內陸歷史比映,實出之于同一傳統脈源。而在這種優點之外,他們也有著暴烈、無知、血氣騰湧的原始野性,視諸族與族的冤仇、憤恨,不斷爆發的分類械鬥,在發展史頁上,一路灑著鮮明的血痕,幾乎可以論定,這種原始性,實歸諸於知識的貧弱、頭腦的魯鈍,以致墜入清廷預設的陷阱之中,無力自拔。

  但過去的,終究是過去了,歷史的本身,是一面古老斑剝的銅鏡,後世人無庸苛責,只有勤加拂拭,用以鑒今,使後世人多一分省悟罷了。民族是一片浩瀚無際的海洋,它容注萬川萬壑,融而為一,哪有什麼閩粵?那有什麼漳泉?交通、互市、長期的婚媾,早已使血緣歸入民族,想從瀚海裡舀出一勺淡水,那必然是世上的癡人。

  炎炎的夏季裡,繁密的星圖在夜空中展布著,童稚期的孩子們,仰視星空,也會用甜嫩的嗓子,唱起那樣的謠歌來:

  天上一顆星,地上一個人。

  人會逝去,星也會隕落,逝去的人曾經活過,正如隕石在如雨飛墜之前,也曾吐芒閃爍,屬於那繁密的星圖,生命總是光輝的,像夏夜的流星一樣,那長長的、拖曳的芒尾,幾乎能照得出人們仰望的容顏。

  那麼,就暫時閉上眼,在誠懇的追思裡回到往昔去罷,不必去查證史籍,史書裡只有事件的經緯和脈絡,檔也無法抄錄下所有的碑記和墓銘,那種屬於往昔時空的、真真幻幻的情境,只能歸入荒杳的傳言,一方面可替史家省卻描摹的筆墨,一方面可使人在一種真實的背景上,閉目沉思,以感覺去遨遊。

  這將是另一種流星的雨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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