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九三


  「說是這麼說,」安大戶說:「您幫了安家寨子這許多大忙,您有事,也就是寨裡的事,咱們總不能袖手旁觀的看熱鬧!」

  「俺只要諸位留在這兒,做個證人就夠了!」路客說:「用不著動手幫忙。」

  黃昏逐漸的來臨時,路客獨步出去,在廣闊的嶺脊當中,背手卓立的守候著,夕陽半銜著山缺,拉長他孤單落寞的瘦影,像一株枯瘦的杉樹似的,斜橫在石棱和野荻上面;殘秋時日的黃昏,豔麗中隱透出一股哀老淒迷的意味,也許是那股寒冷肅殺的秋氣,橫亙天地的緣故罷,山茅的瑟瑟,蘆荻的蕭蕭,都觸耳生愁,化成一股既哀且壯的悲情!

  路客在等待著,風揚拂著他的衫襬和他的衣袖,愈加顯出他岩石般嶙峋的風骨來,但比起這片廣闊的山原,和層層迭迭的大石山的山影,他仍然是那樣的瘦小,那樣的孤伶。

  在一陣佇候之後,遠遠的馬嘶聲隨風波傳過來;接著傳來的,是一陣急鼓般的群馬的蹄聲,眨眼的功夫,大陣的馬群在嶺脊的邊緣湧現了,跟著是股匪成千的步隊,迤邐成裡許長的橫陣,當面直壓過來。

  夕陽愈是到了欲去的辰光,那光線愈是柔和淒豔,尤其是在高高的山原上,在深秋乾燥晴朗的大氣裡,那種由殘陽、霞影交融的光采,簡直是一些流溢著的新鮮的油漆,把山原、草木、人、畜、槍銃和刀劍,都塗上一層鮮豔又近乎淒涼的光采。

  不管那股匪的人喊馬嘶是如何的嘈雜,洶洶逼來的氣勢是怎樣的驚人,路客仍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那裡,他的那匹走騾散了韁,在他身後啃齧著衰黃的山草。

  路客漠漠的抬起眼,掃視著那橫壓過來的步隊和聳動著的馬群,在斜映的霞光下面,馬群不同的毛色五彩斑斕,彷佛是一片滾落到地面的彩雲,到了脊緣的曠地上,他們勒住馬頭,齊齊的停住了。

  只有兩騎馬,自馬陣當中緩緩的走出來,敢情那就是鐵葫蘆徐坤和他的從人。路客打量了先頭一匹馬上馱著的漢子,他約在四十上下年紀,穿著緊身的寶藍緞襖,外罩著一件豹皮馬甲,沒扣扣兒,攔腰使一條藍色軟絛勒著,下身穿著一條深藏青的裩褲,薄底黑靴;他光著一個紅光上泛的大葫蘆頭——壓根兒免去通名報姓的麻煩。除去這特殊的標誌之外,他那巨大的身材也是夠懾人的,少說也有七尺高的個頭兒,使一般人在他面前成了侏儒,即使高瘦的路客跟他相比,也矮下半個頭去。他平闊的兩肩是那樣厚實,結壯隆起的胸肌,彷佛要撐炸衣裳,迸凸出來,但他渾身內蓄著一股機敏精強的力量,使他身手較常人更為矯健,絲毫不顯出笨拙愚騃。

  「這位敢情就是利津來的賀兄了?」鐵葫蘆勒住馬,把韁繩搭在判官頭,朝路客拱了拱說。

  「正是在下。」路客說。

  「敢問賀兄的台甫是怎麼稱呼?」

  「賀一郎!」

  「不錯,」鐵葫蘆翻身下馬,跨前兩步,面對著路客說:「您真是一條出色的好漢子,配得上『一郎』這兩個字,可惜太傻了些兒,……今兒早上,黑猴李三業已把信給帶到了!」

  路客淡淡的笑笑:

  「太傻嗎?俺自覺倒看得很開,俺並不是賭勝馬蹄下,由來輕七尺的人,只覺站著一個人,睡倒一座墳,人生在世,得要替頭頂上的這塊老蒼天顯一個理字。」

  「所以要找俺算算沈宏的那筆老賬?」

  鐵葫蘆一振肩膀,喝喝的大笑起來。

  「談那事之前,兄弟有個不情之求,」路客說:「還盼您能爽快答應。」

  「你說罷。」鐵葫蘆說:「俺的人頭,你都開口討得,何況那些身外的小事。」

  「石家寨擄來的那些花票,(婦女人質,稱花票。)盼您能放回安家寨子。」路客說:「小辮兒張那幾具棺材,俺也叫安家寨抬過來交給您好安葬!」

  鐵葫蘆聽著小辮兒張的名字,只眨了眨眼,盯著路客說:

  「賀一郎,俺瞧你倒蠻懂得做交易——拿死的換活的,俺可貼老本啦!」

  「不見得。」路客仍然淡漠的說:「兄弟這一條命,想來還夠抵償的罷?」

  「好!」鐵葫蘆徐坤轉過頭,吩咐牽馬的從人說:「替俺傳下去,各寨擄來的花票、童票,一律放他們奔安家寨子去,要李三備紙箔,接引張二爺的棺木回來!」

  也不過盞茶功夫,就見許多掩著臉的婦女,拖帶著一些孩童,穿過兩陣對圓的嶺脊空地,陸續走向安家寨子那邊去,而安家寨子那邊,一些莊漢,哼呀哼喲的,順序抬出了五口白槎木的棺材,一直抬到股匪的陣前。

  「嗨,」鐵葫蘆吐了口氣說:「這算是前一個回合,俺輸得好慘……俺那拜弟小辮兒張,是你幹的?」

  「不錯,」路客說:「自問出手磊落,度理衡情,並沒冤了他們。」

  鐵葫蘆徐坤苦笑著搖了搖頭,沉默了一會兒;他多肉的臉,逐漸顯得凝重起來。

  入晚的高風,吹過來一陣歸鳥,落下許多細碎朦朧的啼噪。

  「你瞧瞧,瞧瞧那幾口棺木罷!」鐵葫蘆的嗓子有些黯啞了:「那裡邊躺著的小辮兒張,也正是俺的知交,就像那沈宏跟你的交情一樣的深厚,俺說:欺人不可欺到底,俺不曾向你討這筆債,這五口棺材,外加紅頭祁六的一命,順帶黑猴李三的一隻耳朵,抵你那好友沈宏的一命,總該夠了!……難道當真還要俺這個光頭?」

  路客也正望著那一字排開的五口棺材。黃昏最絢爛的時候,也正是它轉為黯淡的時候;一道斜掠入天頂的霞雲,像展伸的鳳翅,由金黃、橙紅變成深紫,斜陽滑進山缺,天地就滲進了一片蒼茫。那五口棺木裡躺著的人,也曾經在黑道兒上有過絢爛的風光,大塊分金銀,大口吞酒肉的日子,仍難填他們獨擁多金的美夢,撫今溯住,也不過眨眼的光景,也就像眼底的黃昏,淡了!黯了!只在蒼茫暮色中,露出五個凝固了的白點兒,棺前升起一陣抓撈不著的紙灰,替這暮景,添一分傷心的顏色……

  「俺不是爭勝的人,」路客說:「俺那沈大哥拳打天下,死得不明白,俺不遠千里來找您,只是要討一個明白,同樣一個『死』,有輕如鴻毛,有重如泰山,為這事,俺並不惜死!」

  「不錯。」鐵葫蘆說:「沈宏是俺親手做了的,只怪他插手管俺的閒事!……說不上是謀害,只是圍殺!初走江湖的人,為了一顯顏色,不能不辣些兒!當初,俺以為他武館裡伏有徒眾,誰知他早把徒眾遣散了, 只留下他一個人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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