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 | |
九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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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老大娘,」黑猴李三說:「俺也要碗熱湯!」 老婦人舀來兩碗熱湯,分送在兩人面前,路客慢吞吞的拖過牲口的背囊,打囊裡掏出一大包噴香的鹵野味,又掏出一囊子芳香的老酒,一個人自斟自酌起來,那股子撲鼻的酒香和肉香,把個黑猴李三引得直抹口涎。 那路客一心一意的吃喝著,彷佛把剛剛跟自己搭訕過的黑猴李三給忘記了,由對方在那兒啃著窩窩頭,連央全沒央及一聲。 這傢伙好不夠意思,黑猴李三想道:人說:煙、酒、茶,不分家,咱們業已通名報姓的搭訕過了,你總不該獨享酒肉,卻把俺丟在一邊啃窩窩頭?……看來他不像是走江湖跑碼頭的,不通這些禮數,那麼他為啥要出門趕長路,弄得一臉的風塵呢?! 路客在那邊慢條斯理的夾著野味,品嘗著,搖頭晃腦的搭起斯文架子來說: 「怨不得人常說:恁吃飛禽四兩,不吃走獸半斤,這野鷓鴣啃起來真香,真有口勁!」 啛它娘的,真不是味兒!李三憋了口氣,換了一個姿勢,把臉朝著石牆在嘔氣。忍一忍罷,李三!自家心裡話,若依自家這種火燒雞毛的脾氣,管它三七廿一,拔攮子通了那個壽頭酸貨,攫著酒肉吃喝了,高起興來,一把火把這鳥山鋪也燒個精光,誰也管不著——在荒山上,自己原就是個大王爺……但則這兒離徐老大盤紮的北荒山還相隔好一段路程,帶票在身上,還是少惹事為妙,免得弄出岔兒來,偷雞不著,反蝕了一把米。 脾氣可以忍住不發,但這酒肉總…總不能讓他一個人獨吃獨喝,黑猴李三又不便開口去討,只好在那兒發出幾聲幹咳嗽,盼能引起對方注意,好歹央他一聲。李三業已打定了主意, 只要對方央那麼一聲,不論他真心央的也好,假意央的也好,自己是決不客套。 誰知那人一旦喝起酒來,連那兩隻眼珠也彷佛掉進酒盞裡去了,竟然像個團館的老學究,搖頭晃腦,咿咿唔唔的吟哦起來。 風在屋外插天的峰頭上嘯著,剛勁的山茅草,激出一片異常肅殺的秋歌。這深山殘秋的慘澹景色雖埋在黑夜當中,但也彷佛是石壁上的雨跡苔黴似的,不知從何處漏滴到人的心裡來,墨暈般的感染著,擴散著,一直滲進人的骨縫裡去。猿在啼著,虎在嘯著,衰老的油葫蘆蟲,在縫壁裡哀吟著……一剎時,天高了,地廣了,無邊無際的虛空罩著人,罩著這一椽矮屋,一盞半明半滅,煢煢如豆的殘燈,人彷佛被這種波濤托得飄浮起來,石壁上的黑影子,也跟著波漾波漾的浮蕩,使人難以忍受這種潮湧而來的刻骨的孤寒。 這些,彷佛又都是由那咿咿唔唔的吟哦引起的。 黑猴李三忍不住開口說: 「噯,賀老哥,您幹的是哪一行?怎麼這樣酸氣,喝著酒,還在吟詩?!」 「你猜對了,李三哥。」路客說:「俺是個沒進學的酸丁,只能團團塾館,當當猴子頭兒,俺這種酸腐人,哪兒敢吟詩作對,玷辱古人?!」 「那你咿咿唔唔的,念的是啥?」 「哦!」路客笑了笑說:「這是俺打山口外小荒鋪前,聽一個小女娃兒唱的謠曲兒。」他說著,便朗聲的念起那首謠歌來說: 「石迭石呀, 瓦迭瓦, 大山窩裡鬧響馬, 又是刀呀又是槍 鐵葫蘆他卷了 半…個…縣!」 念完之後,他又跟黑猴李三說: 「俺南來一路上,全聽人講說鐵葫蘆長,鐵葫蘆短,說他一口氣拔掉了大山窩裡好些寨子,厲害得緊,俺就不知這鐵葫蘆是啥玩意?他當真是鐵打的,就沒人敢出頭碰爛他?!」 黑猴李三的臉色陰晴不定的變化著,眼光在路客身上掃來掃去,又落到一邊的騾背囊上;他看不出對面這個姓賀的有什麼不妥,他瘦長的身材看來很文弱,兩肩微微下削,真像是個團塾館的酸丁!……他既不是存心找岔兒來的,為啥總是話裡帶刺,刺得人不安呢?! 「噯,賀老哥,咱們算不算是朋友?」李三說。 路客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來,一本正經的瞧了瞧黑猴李三說: 「古語雲: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,咱們有緣在這小山鋪裡,共這一夜的燈光,當然算得是朋友。」 「哪一類的朋友呢?」李三又說:「共心的朋友,還是共嘴的朋友?」 「這話怎麼說呢?」路客說。 「俺是個粗人,只能打個粗比方。」黑猴李三咽回口水說:「假如是共心的朋友,你老哥弄了這許多野味和酒,在那兒自斟自飲,俺卻在一邊啃著鹹菜根和窩窩頭,不用俺開口,您老哥自會心有不忍,邀俺過去對酌。假如是共嘴呢,俺就不客氣的過去,一拍您老哥的肩膀,歪身坐下就討得吃了!」 路客聽了,喝喝的笑起來,黑猴李三也笑得捧著肚子。路客說: 「真是對不住,李三哥,你若不說,俺倒忘懷了!你坐過來,一道兒喝酒罷!野味俺足切了十斤,老酒足灌了一皮囊子,俺的量淺,你盡著喝就是了!」 黑猴李三更不客套,流水跨過來,用大碗傾酒,猛灌了半碗壓壓饞蟲,也不用筷子,打腰裡拔出一把攮子,啄著成串的肉片朝嘴裡狠填,吃了一陣兒,才抹抹沾著油脂的嘴唇說: 「賀老哥,咱們既做了朋友——哪怕僅僅乎是酒肉朋友呢,俺也得奉勸你兩句真心話:朝後你在這帶地方,休要再提「鐵葫蘆」三個字。」 路客皺了皺眉毛說: 「提了會怎樣呢?」 黑猴李三一笑,露出帶著油光的黃牙齒,用小攮子橫在頸子前面,比劃說: 「何苦來?——凡人,都不會嫌自己多了這個會吃飯的腦袋。據俺所知,說話不謹慎,開罪了那個人王,丟了腦袋的,業已不在少數了!幾年前,你們那兒有個沈宏沈大師傅,他是開武館的,一身好功夫,開罪了他,照樣叫收拾啦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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