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 | |
八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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叉道在開初只是有些荒圮,山草蓬蓬的嘯著風,越朝裡去,越是盤曲難行了;有時路在峰腰蜿蜒著,狀如蚯蚓,身邊和頭頂,都是黑潑撥的陡岩,滾瀉似的把人罩壓著,另一邊則是無底的深谷,聽不著泉語淙淙, 只聽得一片洪洪然的,令人心悸神顫的風吼!……那種通過狹穀的大風,從四方綰合了,猛的平瀉進穀底來,彷佛是遠古時日大蟒蛇的舌頭,舐得山石都激起鳴響;有時路隨峰轉,進入一片星月無光的密林,厚厚的落葉層被蓋了道路,棉絮般的柔軟,流沙似的陷人,這裡那裡,彌漫著一股子連風也吹不散的腐葉的臭氣。 路客不管道路怎樣崎嶇,怎樣險惡,怎樣荒涼,他只是催著牲口,翻過一座山,又翻上另一座山,越過淺澗,穿過棱棱的石堆,星夜追著那個姓李的耍猴兒戲的傢伙! 不知經過了多久的時辰,他走到一處略微光坦的嶺背上,幸好這夜晚的天色很晴朗,秋星雖不及春夏繁密,卻疏疏的吐出皎潔的晶光,再加上一彎柳眉月斜掛在浸寒裡,還算能為趕夜奔行的人映出路影兒來。 他在嶺背上翻下牲口,自己抹了一把汗,也松韁讓灰青螺子蕩蕩腿,歇歇氣。忽然,他看見那邊的石窪兒裡,有著一堆尚沒完全壓滅的殘火。 他走過去,移開幾塊壓火的石頭,那火堆便在風裡複燃起來,吐出小小的紅舌頭。 他舉著一支帶焰的柴火棒兒照了一圈,看看火堆周圍的情形,便自個兒點頭說: 「這小子,自作聰明!以為進了叉道,沒有人會來追他了,就慢了下來,……瞧光景,他剛打這兒動身一個時辰,就該在前頭不遠啦!」 說了話,仍然挪塊石頭壓了火,撮嘴打了一聲短促的呼哨,那匹驟子便拖著韁奔了過來。 路客站起身,伸手攬著騾頸,親昵的拍打著,對那騾子說: 「老夥計,你今夜腳下加把勁,幫俺把正經事兒辦完,明兒回安家大寨,俺著人好生加料,替你壯壯力,添添膘!——咱們如今是在追賊啊!」 那匹螺子彷佛懂得了它主人的意思,嚄嚄的噴著鼻,不斷的刨動蹄子。 路客翻上牲口,約摸又走了一個更次,四面的峰巒羅列著,到處是立石和棱棱的亂石,路面上交纏著藤莽,遠處光坦的大石山在星月下描出一些圓圓的曲線,彷佛是巨大的禿了頂的頭顱。 虎的嘯聲隱約的傳過來,很遠很弱,但尖亢綿長的狼嘷,彷佛就在不遠的地方。 殘月早已西斜了,那個叫做姚家窩的野鋪還不知有多遠的路程呢?但當他穿過一座更密的林子,轉過一道又彎又窄的谷口時,他抬眼看見他要找的地方了! 那正如老掌櫃所說的,有三四座尖峭的直插進雲裡的高峰屏障著的小小山窪兒,危崖之下,有幾戶寒傖破落的人家,門前也挑著煙熏火烤的燈籠,燈籠上只寫了一個潦潦草草的黑字:「店」。——沒有店號的山店,真是夠敗落的,但在此時此地看在人眼中,卻有著說不出的親切,說不出的溫暖。 路客牽著騾子踱到店門前,咳嗽一聲,探手去拍了拍柴芭門。門沒有開,裡面傳出個老婦人的聲音,顫顫索索,猶猶疑疑的問說: 「誰呀?」 「一個迷了路的過客,來投店的,老大娘。」 「對不住。」那老婦人的聲音說:「俺得先替這位先落店的大爺舀熱水,鋪裡缺人手,您委屈點兒,等一等,俺舀了水,再掌燈來替您開門。」 「不關緊。」路客說:「不關緊,老大娘。」 嘴裡回著老婦人的話,心裡卻在暗暗的想著:好一個狡獪的賊人,俺總算沒空跑,在這兒把你給追著了。俺倒要瞧瞧,如今你還能耍出什麼戲法來? 奪猴記 磨噌了好半晌,影影綽綽的黃光才漏出柴芭門。吱︱呀一聲,門開了,一盞粗陶的菜油燈,描出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婦人的臉,那張浮腫、鬆弛、皺紋多得像核桃似的人臉,自有一種森寒的鬼氣,路客也猜不透,這店鋪裡為啥沒有年輕些的人來招呼來客?卻要讓這位行將就木的老大娘裡外的張羅? 「您請進屋罷,客官。」老婦人望望那匹螺子說:「實在對不住您吶,…不想您還騎了牲口來的,這兒沒有畜棚,只好煩您把牲口系在門外邊的木樁上,背囊取進來罷,俺另取只破盆,替牲口飲水加料……」 路客進了屋,隨意的打量著。 這鋪屋的客堂又矮又小,一共只容下兩張方桌,亂石牆上因為乏人修整,全是雨跡和苔黴,屋頂的旱蘆杆,被炊煙熏烤得黑黑黃黃的,泛出油性的亮光,……那個耍猴兒的傢伙沒在客堂裡,但在牆角上,看見一根毛竹扁擔和一隻貼著「開鑼大吉」紅字方兒的木箱子——估量著是擔子後面裝行頭用的那一隻。 「俺說,老大娘,你這山鋪裡,怎的不見一個年輕的人出來張羅,要你一個人忙前忙後的呀?」路客跟那老婦人說話時,故意提高嗓門兒,兩眼卻盯在客堂後面,通向鋪屋的那道厚門簾兒上。 那道厚門簾兒,是那老婦人用好些碎布縫綴成的,當中一塊略大的,敢情是破爛了的土機布的被面兒,海昌藍的底子,牽牽結結的白花邊,一隻缺頭斷尾的白鳳凰印得像是野雉,那邊補上一塊同色的斜補釘,只是變了花樣,印著一片密密的白竹葉——倒像是潮地上印下的雞爪印兒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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