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八二


  來客笑著拈起那片幹蠟似的耳朵說:

  「這耳朵就是紅頭祁六的……他去省城取物件是假,帶著小辮兒張和呂香的信,去面報鐵葫蘆是真。小辮兒張利用呂香進入內宅,兩天功夫,業已把您宅裡十八處地窖兒踩得一清二楚,繪妥了圖,送給鐵葫蘆去啦!……俺沒擋他,一路追他到北邊的荒山,等他取得鐵葫蘆回信的時刻動手,殺了祁六,取下他的耳朵和這封信,您瞧著這封信就知道了!」

  安大戶拆開那個方勝兒,上面沒有寫字,只是用炭枝畫著一隻蟬,另一邊畫著一隻猴兒,頭上頂著一錠元寶,他猜不透這是什麼意思?除了信末印著的一隻葫蘆,跟上回股匪送片子來時的標誌相同,那光景就是鐵葫蘆徐坤使用的圖記。

  「您看這事怎辦呢?」安大戶惶竦的說。

  「我只怕辦不了。」來客說:「我要是有十足的把握,就不至於星夜火急的奔來見您了。」

  「俺倒想出個辦法來了,」安大戶說:「吩咐寨裡集聚槍枝火炮,把這宅子圍上,勿論他們功夫再強,也擋不得槍火轟打的。」

  「那是個笨法子。」來客說:「小辮兒張不是傻人,到那時,他會拿您合宅老小當成擋箭牌,再有多少槍火,怕也轟不出膛呢。」

  安大戶為難著,除了嗟歎之外,直沒法子可想了!來客躊躇了一陣兒,緩緩的說:

  「您宅裡那個姓鄔的更夫,如今已落在他們手上了,假如錯過今夜,小辮兒張定會謀害他滅口,情勢已如此危急,我看……我只好勉力出去收拾他們了,您可以趕急告訴趙五,著人出宅去調集槍火,防著賊人萬一漏網,如今不過三更天,我想在五更之前把他們拔掉,……這事 只可悄悄進行,萬萬不得聲張,若叫鐵葫蘆聽去,那他就不會再上鉤了!」

  「您總需得幾個幫手的才……行。」安大戶說:「不能因著俺,連累到您的頭上。」

  「那倒不必了。」來客說:「多了那些幫手的,反會礙了俺的手腳!」

  他離開內宅時,梆子正沉沉的打著三更……

  ***

  小辮兒張、呂香和徒夥,正聚在西花廳裡商議著,打算趁今夜事發前,先撲進安大戶的內宅去,生擄住安大戶,脅迫他們打開寨門。忽然之間,桌面上多了一樣東西,那是一支七寸長的巨大的狼牙釘,釘尾上附著一個幹蠟似的人的耳朵,那支狼牙釘正落在方桌當中,射穿了桌面,斜斜的立著,只留三寸在外頭。

  「有人!」呂香說著,一口咈熄了燈。

  「外頭是哪道兒上的朋友?」小辮兒張發話說。

  「出來說話罷。」一個聲音冷冷的說:「俺只赤手空拳一個人,又不是打酆都來拘魂的。」

  小辨兒張也是藝高膽大,領著頭就踱出來了,跟著踏踏的出來四個,已經亮出了兵刃。

  殘月掛在西花廳後的松梢上,難得有這樣雨後的夜晴,西花廳前那塊青石板鋪成的平場子上,有一半印著花廳瓦脊的黑影子,以及細碎的織物般的針縱的葉影。另一角被月光鋪滿,石面閃著濕潤的水光,小辮兒張抬眼就見著那人,還瀟閑的背著手,若無其事的望著天上的浮雲呢!他頭上戴著破氊帽,身上那領略顯寬大的長衫被小風掃得飄飄的,愈加顯出他消瘦的身材。

  「朋友,」小辮兒張隔了一晌吐話說:「咱們看來像在哪兒會過?恕我一時記不起,冒昧問一聲。」

  「張師傅,您是『貴人多忘事』。」來客說:「其實也無須多問,……一不沾親,二不帶故。」

  「哪兒的話,」小辮兒張雖覺對方孤傲得使人難堪,還是亟力隱忍著,抱拳陪笑說:「人說同車同船,都沾著幾分緣,江湖道兒上,會過面的都算是朋友……」

  「說得好!」來客說:「可惜俺生平只有一個知交,他業已……死……了,你今夜提起來,反令俺傷心!咱們今夜不是敘交情的時刻,你懂罷?」

  「是的,是的,」小辮兒張幾乎是低聲下氣的說:「但則您剛剛飛擲狼牙釘,附著一隻人耳是啥意思?兄弟想弄弄清楚……咱們是往日無冤,近日無仇……」

  「那是你那夥計紅頭祁六的耳朵,理當奉還。」來客說:「小辮兒張,你也甭裝佯了,你混進安家寨子臥底,原不關俺的事,可惜你流年不利,叫俺撞上了,不能不插手管事。」

  呂香閃至小辮兒張的身邊說:

  「我倒認出來了,他是存心踩著咱們來的!」

  「他是誰?!」

  「你怎麼記不得了?」呂香說:「在山口外的小荒鋪裡,他跟咱們一道兒打尖落宿的,他就是那個裝聾作啞的路客。」

  「不錯,俺就是那個路客,」來客說:「今夜卻空著兩手,來領教你們這一夥子刀客。(清末,稱土匪為刀客。)你們人多氣盛,打夥兒上罷!」

  「客氣點兒,朋友,」小辮兒張說:「你老哥還沒留個名兒呢!」

  「俺姓賀。利津來的。」路客說:「打夥兒上,熱鬧熱鬧罷。」

  他冷冷的聲音裡,隱含著一股不屑的、輕蔑的味道。他這種味道,激惱了那幾個徒夥,從四面八方旋轉著,把姓賀的路客圍在當中,連包黑帕、穿皂衣的呂香,也抱著出鞘的雙刀,屏息等著廝殺了。

  一陣歎噫似的夜風掃過來,院角的鐵杉梢頭,落下一蓬細碎的水珠,殘月像梭似的朝下滑,離簷角不過尺許光景,那些圍著來客的刀劍,在月光下,朧黑裡,發出森森冷冷的閃光。

  「慢著!」小辮兒張揮手說:「姓張的不含糊,你既知咱們的來意,該由咱們向兄台討教,我這些徒夥,還不至不聽約束,以多欺少。」

  「嘿嘿,」來客笑說:「還客氣個啥?時刻不早了,俺是怕磨磨蹭蹭的費功夫!要不然,你們挨個兒上,打車輪兒,也是一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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