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八〇


  為了打就那把斧頭,安小二跟他的小徒弟整整忙碌了大半天,把風箱鼓得拍噠拍噠響,鐵塊燒得透紅,煉了又煉,打了又打,直到鄔矮子進門,還在那兒鏟著斧口呢。

  鄔矮子不耐煩的等了一陣兒,安小二磨妥了斧頭交給他,他伸出手指,試了刃鋒,這才付了斧錢,重新點起燈籠走出去。

  從後街回安大戶的宅子,要穿經一條既深且窄的長巷子,巷子的一邊,是安大戶宅外的圍牆,另一邊,是安大戶舊宅子的頹屋和殘牆,寨裡的人,都管那條長巷叫做黑巷。那巷子白天還不覺怎樣,一到夜晚,就顯得異常的陰森可怖。

  鄔矮子冒著牛毛細雨,挑著油紙燈籠拐進這條巷子,尖風在長牆頂上吹得噓溜噓溜的響,好像黑裡匿著什麼樣的鬼靈,在那兒撮嘴打著呼哨一樣。走著走著的,忽然從背後伸出一隻手來,在自己右肩上拍了一下,鄔矮子扭頭朝右邊一瞅,只聽咈的一聲,他手拎的燈籠又被吹熄掉了。鄔矮子正想開口罵人,忽覺腰絛一松,那柄剛取來的板斧噹啷掉到地下去啦!

  「這它娘可不是活見鬼了!」他罵罵咧咧的說。

  沒有誰理會他,他只好放下手裡那盞熄滅了的燈籠,在原地蹲下身去,去摸那柄滑落的板斧,他想過,板斧是宗很沉重的東西,即使掉落下去,也就在腳尖前面,伸手就能摸得到的,誰知伸出兩手,在巷裡橫鋪的石板上摸了好半晌,左前右後全摸遍了,竟然摸不著那柄斧頭。

  「奇怪?!」他自言自語的說:「這麼大的一把斧頭,還能掉到老鼠洞裡去?……還是打火點上燈籠,照著照著罷!」

  鄔矮子一面說著,回手去摸他剛剛放在一邊的燈籠,怪的是眨眼功夫,那盞燈籠又沒有了,怎麼摸也摸不到,他想來想去,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?——除非又像昨夜那樣的遇上鬼了。

  「天靈靈,地靈靈,讓小鬼甭再作弄俺鄔矮子行不行?」鄔矮子禱告說:「俺打那柄板斧,是留來殺賊的,哪門哪路的鬼拿了它,就請還給我罷!……沒了那玩意,叫我拿什麼殺賊呀?!」

  他禱告完了,抬眼再瞅,天上的雨已停了,雲也薄了些,在雲隙的背後,露出淡淡的月光來,那種黯弱的微光映亮了眼前的一截圮牆,他的燈籠和那柄失了蹤的板斧,正放在那邊的牆缺口兒上。

  鄔矮子心裡像火燒似的急,攫過燈籠和斧頭來,轉身拔步就走,也顧不得剛剛發生過的怪事了。

  這種朦朦朧朧的雲後的月光真好,一面能遮掩著人,一面又能略略分得清眼前的路影子,免得再點燃燈籠。鄔矮子回到宅裡,繞了個彎兒就奔進了西花廳背後的林子裡來,他悄悄的爬過滿鋪落葉的濕地,挨近了他昨夜攀窺過的那扇窗子。

  窗裡的燈火還在亮著,映出方方正正的一塊油黃。鄔矮子手扶窗臺,墊起腳尖,把額頭貼近窗上的油紙,正打算拿眼湊准昨夜使舌尖舐出的那個小洞,去瞧瞧裡面的光景,哪知道剛一貼近視窗,背後就有誰沖著自己的後頸項吹過一道冷風來,鄔矮子嚇了一跳,嘴裡便禁不住的喊出了一聲:「哎……喲!」

  一聲哎喲剛脫口,咈的一聲,廳裡的燈火熄滅了,緊跟著,一條黑影子飛撲了過來。鄔矮子知道事情業已暴露了,便抽出腰間的板斧,照準那黑影子就是一斧頭;那黑影子一閃身讓開,轉身朝後退,鄔矮子一橫心,呼呼跟著掃了幾斧頭,一路追了過去,一直追至西花廳正面石鋪的場子上。

  「好個膽大的賊人!」鄔矮子罵說:「你們混進安家寨子,跟鐵葫蘆暗通消息的事情犯了!姓鄔的今夜得讓你們吃一頓鐵斧頭!」

  「甭嚷嚷,」對方笑吟吟的說:「你只有半袋煙的功夫好活。」

  月亮穿出一塊雲,瘦黃瘦黃的一彎彎,鄔矮子借著月光看出來,這人正是那個拖著長辮子的張師傅,他空著兩手,並沒帶兵器,鄔矮子人有幾分酒意,膽氣壯得很,又依恃著手裡有一柄鋒利的板斧,因此更不答話,搶步上前,呼,呼的就是兩斧頭,邊砍邊罵說:

  「你們這夥王八羔子,今晚你們走不了啦!」

  小辮兒張沒還手,左移右晃的閃開了兩斧頭,但他雙眉一鎖,動了殺機:在這些日子裡頭,他認熟了安大戶宅裡上上下下的每一張人臉,當然也認出這個打更值夜的鄔矮子,這人雖然憨拙,但他卻知道了底細,今夜萬萬留不得他,非殺他滅口不可!

  這意念像閃電般的一動,當鄔矮子揮斧橫掃過來時,小辮兒張並起兩指,急朝鄔矮子持斧的手腕上點去,眼看快要點著對方的手腕了,忽聽呼嚕一聲,外邊飛來一宗物件,黑忽忽的纏住了自己那條手臂。小辮兒張吃了一驚,以為是什麼暗器,探出的手臂朝回一縮,鄔矮子的斧頭趁勢反掃回來,小辮兒張 只好跳開,再看,手臂上纏著的,哪是什麼暗器?原來是一條斷了的腰帶……

  「好個順手牽羊的賊!俺的腰帶原來是你偷的!」鄔矮子叫著,又晃動板斧撲了過來。

  對方沒有答理鄔矮子,心裡卻暗自納罕著?……在這月色迷蒙的夜裡,有誰匿身在暗處替鄔矮子撐腰呢?!這腰帶原是極其輕軟的東西,那人竟能把它當成暗器打,四周並不見他的身影,可見他匿伏在較遠的地方,單是這種功夫就足夠駭人的了。

  愈是這樣,小辮兒張愈決意要把這個更夫殺掉;那矮子雖有幾分憨蠻的勇力,他終究不是習武的人,霍霍的掄動板斧,砍不出一個路數來,以小辮兒張的武術,只需一探手就能傷著他,剛剛點出的那一指,若不是半路上被這條腰帶纏住腕子,只怕這更夫早就扔下斧頭,滾地呻吟著了。

  「老子不信你是泥鰍變的?黏黏滑滑的砍不著你!」鄔矮子罵著,又掄斧撲過來,呼的一斧頭劈向小辮兒張的肩胛。

  小辮兒張手邊沒帶兵刃,正好解下那條纏在手腕上的腰帶當著兵器,撩開那柄板斧,一個箭步疾竄過去,打算把對方擊倒,誰知他閃身竄步時,那邊飛來一塊瓦片,使他腳尖正踩在瓦片上,不留神間猛的一滑,朝後便倒,鄔矮子連著橫掃過一斧頭,差點削中他的腰杆。

  「狗賊,原來你也只有這點兒能耐?」鄔矮子說:「俺三斧頭劈得你趴在地上吃屎!」

  到了這種辰光,小辮兒張真是又羞又憤,不由不扯開嗓子喊叫說:

  「捉賊喲!……西花廳鬧賊了呀!」

  他這一聲喊叫,從花廳裡,角房裡,連著竄出好幾條黑影來,各背著兵刃,把掄斧的鄔矮子給圍住了,鄔矮子一瞅,來的這夥人才真正是賊,世上事弄得這麼顛倒,真的賊反捉起更夫來了?——這可不是有鬼?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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