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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想是這樣想,一陣酒意推湧上來,人就有些暈暈糊糊的,彷佛是站在一盤滾轉的大磨上,燈籠熄滅了,人在黑裡自然有些顛倒怪異的感覺,他朝後踉蹌退了兩步,靠身在一棵樹的樹幹上,忽然迷迷離離的聽見耳後有聲音,低低的說:

  「打更的,你聽著,……西花廳裡有賊!」

  那聲音幽幽切切的,帶著一股子鬼氣。

  鄔矮子轉過頭去,黑裡看不見什麼,也聽不見什麼,彷佛剛才那聲音,只是耳朵出了毛病。他側耳再聽,只有枝頭的風聲和落葉上的雨聲……「西花廳裡有賊!」這話從哪兒說起呢?這西花廳不是騰出來,由那位新來的護宅師傅住著麼?……若說是沒有賊,黑鬼怎會貼著人耳朵說話呢?鬼既這麼說,想必有點兒鬼名堂,俺得悄悄兒的過去看一看。

  他踩著被雨潤軟了的幹葉,無聲無息的摸過去,果然看見一方黃亮的窗光,在這麼深的夜晚,他們還不睡,在幹些什麼呢?……他走過去,一直走到窗腳下面,用舌尖舐破一小塊油紙,朝裡面瞧著。

  他看見一支罩兒蠟在當間方桌上亮著,那個張師傅娘子和幾個徒夥,都繞桌坐著,彷佛在商議什麼要緊的事情;那個拖著辮子的張師傅,背著兩手,在廳裡不安的踱著步,一會兒踱過來,一會兒又踱過去。

  「是什麼緣故呢?頭兒那邊早該有回信來了的?」

  「我敢說紅頭祁六在路上出岔兒了!」女的說:「按照日程算,他前天就會趕回來的。」

  「看光景,咱們不能再待下去了!」一個下巴上生著一撮黑毛的漢子說:「安大戶說不定早晚會看出破綻來的!……咱們莫如先下手為強,把安大戶窩倒,再脅逼他們,把咱們放出寨口,如今宅子裡只有一個趙五,很容易對付。」

  「太魯莽可不成,」拖辮子的張師傅說:「萬一舉事不成,鐵葫蘆徐大哥的原計就落了空啦!咱們不怕肥牛趙五,卻憚忌著那個藏頭露尾的夜行人……」

  鐵葫蘆三個字一出口,連鄔矮子這種憨人也弄懂了,他晃晃腦袋,暗想道:怨不得剛剛那黑鬼附耳告訴我,說是西花廳裡有賊!原來大戶老爺延進宅來的這夥子人,都是跟響馬頭兒暗通聲息的盜匪?!

  他這麼一想,就悄悄的蹲下身子,一路爬了出來,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,大戶老爺他怎麼大睜著兩眼,把這窩子盜匪延進家宅來臥底呢?……自己只是受雇在外宅巡更守夜的人,一向很難見著安大戶,就是偶爾見著,也說不上話,這該怎麼辦呢?

  有了!他心裡盤算說:我看只有到鐵鋪去訂一把鋒利的大斧頭別在腰眼裡,等俺再巡更過來,趁這夥子賊人睡熟的時辰,一斧頭一個,把他們的腦袋給切掉!

  憨人拿定了憨主意,筆直的不打彎兒,交了更之後,就自個兒悶悶的睡了。

  二天大早,鄔矮子就出現在客館緊隔壁的那家窄門矮屋的鐵匠鋪裡,嚷著要買鐵斧頭。那個鐵鋪剛開門,鐵匠安小二腰上圍著厚硬的裙子,揉眼看是鄔矮子,就回臉指著架上說:

  「鄔大叔,要買斧頭,架上有現成的貨,您自家看著挑揀罷。」

  「一屋子黑,叫俺怎麼挑揀?」矮子說:「小二哥,你最好把壁洞裡的油燈給點上。」

  安小二點上油燈,鄔矮子當真在架上一把一把的挑選起來,摸摸這一把,嫌斧口的鋼加得不夠,欠幾分鋒利,掂掂那一把,又覺得份量打得太輕,柴斧的柄兒太長,又打得太笨,歪頭斧的斧口太窄,不頂用。

  「你能不能替我儘快的打造一把?小二哥。」他說。

  「當然能。」鐵匠安小二笑說:「但則,鄔大叔,您得說一說,您要打哪一種斧頭?短柄的山斧?歪頭的樵斧?劈柴的柴斧?薄刃的削木斧?……說了,俺才好照著樣兒打。」

  「我要打一把板斧,呃,呃,」鄔矮子說:「就是當年梁山泊黑旋風李逵用的那種板斧——砍殺起人來,要像砍瓜切菜一樣的快當,斧口不能卷,自然得要多多的替我加鋼!」

  鄔矮子口沫亂飛的這樣說話時,鐵鋪門口又多了一個人,他還是穿著那件灰白的長衫,頭上壓著灰僕僕的氊帽,像一隻停佇的灰鶴。

  「您請裡邊坐,您敢情也是要買鐵器?」安小二抬臉瞧見他,便招呼說。

  「我不急,」那人用濁重的聲音說:「我只是想請鐵匠師傅等歇兒到客館裡,替我那牲口換塊新蹄鐵。」

  「不不不,」鄔矮子急說:「無論如何,小二哥,你這就得趕快升爐火,趕著替我打斧頭,今夜晚,我就得來取。」

  「鄔大叔,您幹嘛那麼急法兒?」安小二說:「您要急著打斧頭幹啥用呢?」

  「我……我要用它殺賊!」鄔矮子說。

  那長衫路客看了他兩眼,悄悄的退走了。安小二答允馬上升爐火,替鄔矮子打造那把板斧,讓他當晚來取。不過心裡也覺得好笑——當鐵葫蘆要灌寨子時,他不來打板斧,偏等股匪退了,他才來放這馬後炮,天知道這種矮子怎樣的殺賊?!

  鄔矮子定了板斧,出得鐵鋪,買了一皮囊子的酒,拐回去大被蒙頭,呼呀呼的睡了一大覺,午後醒來,一個人獨喝著酒,盤算著怎樣取來板斧?去殺那夥子強盜。他知道那個張師傅夫妻倆,和那個夥計徒弟,都是有功夫的人,自己獨幹雖嫌力薄,但容易秘密下手,要是一陣亂喳呼,找幾個當幫手, 只怕反會壞了事情。

  說著說著的,天就黑了下來,那冷冷的牛毛細雨,還是飄呀飄的飄個不停;鄔矮子戴上竹笠,披上蓑衣,悄悄的溜了出來,跑進安小二的鐵鋪裡取斧頭。一路上,寒風吹旋著他手裡的那盞油紙燈籠,影影綽綽的黑斑紋在一圈兒黃光裡遊走著,彷佛仍有一股魔異的感覺環繞著他,而鄔矮子一肚子的酒氣朝上湧騰,化成一股豪壯的熱力,一心想到要去殺賊,哪還管得許多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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