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七〇


  「這趟販些什麼來?」老掌櫃的跟這三個好像有幾分熟稔,打著招呼說。

  「鐵葫蘆真的退啦,」那商客說:「安家大寨初開市,咱們這趟販了些雜貨,明兒趕市去。」

  「嘿嘿,」路客自個兒笑了笑,用手指蘸了桌面的殘酒,獨自寫了以退為進幾個字,旋即用手掌把字跡給抹掉了,至少,他不敢相信股匪真的退了。

  「安家大寨離這兒多遠的路?」他問老掌櫃說。

  那個伸手比劃一下:

  「十八裡,順著嶺脊盤繞上去,雖說在大山窩裡,那兒逢開市,倒滿熱鬧。」

  路客咿唔了一聲,又低下頭去旋弄著酒杯,斧擊聲又在屋外響起來,敢情那大妞兒又去劈她剛剛沒劈完的柴火去了。路客對著紅火苗,獨自舉起杯來,並沒有飲酒,卻像飲酒似的吞飲著這山村月夜的秋聲。風打蘆梢走過,吹起一片流來蕩去的蕭蕭,斧擊聲彷佛從地心斬蹦出來,抖著翅膀飛散開去,傳回來天上雲上的回音,一聲接一聲的叮咚和叮咚……滿是「雞聲茅店月,人跡板橋霜」,那種空靈的意韻,真比濃郁的高粱還醉人咧!

  一剎怔忡過去,鋪外又來了一批客人,人還沒到呢,聲音可熱熱鬧鬧的先來了。老掌櫃的一聽來客人數不少,先自呵呵的樂開了,叫著門外的大妞兒甭忙著劈柴火,趕急請客人進店。

  這夥子客人打著外地的口音,一望而知是走江湖賣野藥的班子。一個粗壯的漢子手攢著卷起的長布招兒,兩個漢子擔著藥箱,一個半樁的大小子挑著刀槍把兒、刀槍之類的玩意,全用藍布套兒套著。再後面跟來兩個牽馬的男女,馬上馱著耍戲的行頭。

  「這可巴著宿頭啦,」女的在門外說:「一路荒涼得緊,莫說是人頭,連墳頭也沒見著半個,……把人腿全給餓軟了。咱說朝西走,你可要爭著朝東,這哪兒是賣藥的地方?」

  「委屈過今夜晚,明兒就巴上寨子了。」男的說:「愈是鄉野地,愈好做生意。」

  「客官們原來是趕市賣藥的,」老掌櫃忙著湊上去說:「你們正算來得巧,這兒鬧了半個來月的股匪,這算剛剛退走,明兒又逢著安家大寨鬧市,正好開鑼打場子,做一筆好買賣。」

  棉門簾兒一掀,幾個漢子簇擁著那一男一女進屋來了;那男的穿著藍色的舊襖袴,腰間系著黑布的帶子,光著頭,拖著一條長辮子,腳下登著薄底的快靴;女的不過廿來歲年紀,臂彎裡吊著一把兒刀槍,身子歪歪的,顯出嬌慵疲乏的樣子;一身黑衣緊緊的裹著她苗條的身子,黑頭帕下面,顯出一雙靈活的黑眼。

  路客仍然低頭獨坐著,氊帽的沿子下面,露出一些腰以下的人物,他們並不忙於就座,卻先進進出出的搬卸著東西。他們把裝鑼鼓的袋囊,耍戲的行頭,藥箱堆在牆角,把刀槍把兒靠在一面山牆上,然後在中間那張桌子上圍坐下來。拖辮子的說:

  「先替咱們弄些吃的喝的來罷,掌櫃的,幸好咱們這一路過來,沒遇上您說的那幫子股匪,要不然,咱們的藥箱子只怕早給砸了呢!」

  「多弄幾壺酒壓壓驚!」一個把大郎腿蹺在凳頭上說:「假如砸了藥箱子,可不是要脫褲子押盤川,光著腚回程了嗎?您說是罷,張師傅?」

  路客閑閑的旋著酒杯,他看見對方的桌肚底下,一隻繡著白色雲花的小蠻靴,點踢了另一隻薄底快靴的靴尖,那個梳辮子的男人的眼光,就跟著移射到這邊來了。他用舉杯仰首的那一剎,看了那張青白的臉,覺得那位張師傅的臉青白得有些過份,淡淡的兩抹細眉,兩隻圓薄的,透明的,幹蠟似的招風耳朵,缺少血色的薄嘴唇……不像是一般走江湖賣野藥的人物的樣子,他精光外露的兩眼,遮掩不了他的功夫,但總有些兒邪像。按理說,一般走江湖賣野藥的班子,是不該在桌面底下打靴語的,他們用不著這樣的防著人。

  他搖搖喝空了的酒壺,大妞兒眼尖,過來招呼說;

  「客官,敢情再跟您添上一壺?」

  「不用了。」路客說:「來一迭煎餅,一碗熱湯。」

  說著,他又不經意的朝那邊斜掃了一眼,掃過堆放的藥箱、袋囊、刀槍把兒,但卻微微一怔,把眼光停落在那支卷起的長招上。——竹竿子和招布全是新的。

  闖三關

  安家大寨照常開市,是由安大戶主張的。

  這座千餘戶人家的大寨子,早就有著定期的山集,股匪既退了,再不開市,明顯的露出心虛膽怯來,有損安家的光采,族主安大戶不願丟這個臉面;再說,沒有定期的山集,日用的雜貨不打山外流進來,也不是個長久之計,所以還是傳下去,把寨口的三道卡子開放了。

  鐵葫蘆究竟是真退假退?一時弄不清楚,安家寨雖說開了市,在防範上卻沒敢有半分疏忽。族裡人議論過,認為鐵葫蘆不會遠遁,前些天他們砸掉石家寨子,擄去一些花票,還沒有傳贖——那裡面有幾張原是安家的姑娘,股匪若是圖財,會差人來叫贖的。再說,鐵葫蘆當真會放了安家大寨這塊肥油?誰也不敢輕率置信。

  集市雖然開放了,但寨口防範得夠嚴的。

  趕山集的人,得要穿經那條設有三道卡子的隘口,才算進了寨子,每道卡子上,都有狼牙樁遍插著,那些寨丁們拎刀的拎刀,攢纓槍的攢纓槍,虎視眈眈的目注著流進寨子的商客,對那些形跡可疑的,喝停下來,詳細盤詰了再放進去。

  這幫子走江湖賣野藥的,在頭道卡子上,就被留住了,接著被喝住的,正是那個戴氊帽,牽灰白騾子的長衫路客。

  「二叔,這邊來了些賣藥耍戲的,背著刀槍把兒,讓他們進嗎?」那個橫著紅纓槍的後生一面攔著人,一面轉臉朝哨棚裡叫喚著,把拎單刀的安二叔給叫出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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