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 | |
六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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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那個穿破襖的小女娃兒,又兜著一懷的秋風,跑到蕭蕭歎噫的蘆葦邊,在原先她玩耍的地,再石上玩起她迭石塔的遊戲來。 她小而骯髒的手,輕輕的撿著顏色深淺不同的石塊,一塊一塊,細心的朝高迭,較大的石塊做塔底,最小的印石做塔尖,這樣迭著,又緩緩的唱著。 整個的荒鋪,彷佛都在為這麼一個劫後初臨的路客而忙碌著,興奮著…… 路客 路客悠蕩著他手裡那支趕騾用的軟鞭,一路行走過來了。 早升的上弦月,掛在轉成深色的遠山的峰角上。他從搖晃著的老蘆的白髮上,望得見一彎銀白的山月和一盞橙紅的搖晃的燈籠,便伸一伸腰,籲了一口氣,拐道直向荒鋪這邊走。當他經過那正在迭著石塔的小女娃兒的身邊時,他卻悄悄的停住了腳步。 小女娃兒一共迭成了三座石塔,角棱棱的豎立著,一座比一座高,她一面專心的迭塔,一面唱著鄉土謠歌似的調子,那歌裡的詞意把路客給吸引住了。 她唱: 「石壘石呀。 瓦迭瓦, 大山窩裡鬧響馬。 又是刀呀, 又是箭, 鐵葫蘆卷了半個縣……」 路客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那裡,白頭蘆花在歎噫著,西天的霞影從他塵沙僕僕的雙肩上變紫變黯了。他站在那裡,他的雙眼被氊帽的邊緣遮住,他的兩腮因牙關的咬動而痙攣著,但他的兩腿彷佛被定身法釘住似的,半晌沒有移挪過,又像不忍驚動那個因迭成石塔而高興的小女娃兒,他也沒有說話。 但他牽著的那匹灰黑的騾子,卻不像它主人那般有耐性,它望見荒鋪門前老榆樹下的那一排青石的牲口食槽,就刨動蹄子鳴叫起來,有意打破它不懂的沉默,催它主人快些牽它就槽。 小女娃兒不再唱那謠歌了,她抬起臉,掠掠垂在額上的亂髮,帶著一股子野氣天真,朝那路客憨笑。斧劈聲和它的回聲,在他們之間穿梭著。 「告訴我,小娃娃,」路客雙手撫膝,緩緩彎下腰,輕聲問說:「這歌謠是你自個兒編著唱的嗎?」 小女娃兒搖搖頭,指著那邊說: 「不是俺,這是俺姐教俺唱的。」 「你姐呢?」路客還是望著她。 「那邊劈柴火的就是!……俺爹來了,你問他罷。」 剛說著,那老掌櫃的就滿臉堆笑趕過來了。 「客官早些到鋪裡歇去,牲口俺來撮上槽加料去。」他熱呼的招呼說:「幹嘛待在外頭,風那麼尖猛,……荒鋪裡有溫著的熱酒,有野味,現鹵的噴鼻香,嫌清冷,俺要閨女抱柴升爐子火……客堂有一爐子火盡夠暖了,還沒臨著燒匟的時節呢。」 這位老掌櫃的有些人老嘴碎,卻透著北方那種憨樸的熱切,撮著牲口,還說這說那的沒個完。但這位路客可是一直沉默著沒開口,直至進了鋪子,落了座,對方問他要吃些什麼?喝些什麼?他才說: 「隨意端份兒酒菜罷。」 老掌櫃的正轉身吩咐婆子,路客又問說: 「有個什麼鐵葫蘆,在這兒鬧過?!」 鐵葫蘆這三個字一出口,老掌櫃的肩膀振動一下,牆上的黑影跟著一抖。明知店堂裡外沒有人,他還是東張西瞧的望了一陣兒,然後才轉眼打量著這個路客,過了一晌,湊近了說: 「客官,您算是福大命大,來得巧了!您要是早幾天頭裡下來,可不正撞上那幫子凶神?!……看模樣,您是個文弱的人,沒慣出遠門的,這鐵葫蘆三個字,少提為妙,可是啊,提了沒好處……」他也許因為過度恐懼的緣故,喉嚨顫索索,啞沙沙的,聲音越說越低。 路客樽了一盅酒,把杯旋轉著。 「嗯。」他說:「就有這麼厲害?」 「比人想的更厲害得多,」老掌櫃的說:「他們把這一帶的寨子全給砸了,只有南邊的安家大寨地勢險,他們沒有硬灌,卷著不少的財物遁走了。」 路客呷了一口酒,鬱鬱的想著什麼。叮咚的斧擊聲,仍在殘霞、燈籠和月光混合著的黯色中撞響著……老掌櫃的先去拾了一把劈妥的松柴,替客堂裡燃起一盆子旺火,岔開話問說: 「客官,您是打哪嘿下來?」 「北道兒上。」路客說。 老掌櫃的人上了年紀,就有些愚騃,並沒聽出那路客冷漠的聲音裡已經透出不甚樂意回答的味道,他照例的問說: 「您還是急著趁晚趕站頭?還是將就在小鋪落宿?說了俺好預備……天落黑了,嶺上路很難走。」 「前頭該是什麼站頭?」路客噓著酒,舉著筷子:「約摸有好遠的路程?」 「那得看您走的那條叉路了,」老掌櫃的說:「靠北通往黑水澗,中道通往十八灘,南道通往石家大寨,還有更多岔道,直通各處寨子——全都是石路,曲曲彎彎的繞得人頭昏。」 「我落宿了。」路客說:「煩您把牲口鞍囊卸下,我那包袱替我取來,好歹給我一間房罷。」 正說著話,那邊坡路上又來了行客,兩個挑擔兒的腳夫模樣的漢子走在前頭,一個牽驢的商客跟著,一道兒趕來投店,在大白楊樹下劈柴的大妞兒拋下斧頭,替那商客撮驢,把他們接進店來。 「風尖寒得緊啦!」 「該來壺燙酒溫溫氣兒了!」他們說著話,揀張桌子坐下來。 生動明亮的紅火苗,在劈柴上跳閃著,一屋子都彌漫著松脂的香味;多來了幾位客人,荒鋪的客堂裡更顯出了生氣,老掌櫃的自動手,湯罐裡舀來熱燙的洗臉水,又轉著安排杯筷。 那路客仍不聲不響的喝著他的悶酒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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