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六八


  「這就是俺不願硬灌的道理。」鐵葫蘆說:「這也就是安大戶敢撕掉俺那片子的依仗!老兄弟,俺這脾性,你是知道的,打出娘胎,就沒憋過這口鳥氣!」

  「消停點兒,老大。」小辮兒張在思索半晌之後說話了,他頓著喉頭,慢吞吞的說:「主意是人想出來的,這事包在我一人的身上,定管撕破那座鳥寨子,替大哥您出氣就得了。」

  「敢情…太好啦!」鐵葫蘆笑出一口野棱棱的白牙齒,伸出多毛的大巴掌,連連拍著小辮兒張的肩膀:「老二,俺得把話說在前頭,破了安家寨子,打總算財物,你一個獨分三成。」

  「哪兒話,」小辮兒張笑笑說:「到那時刻,老大您愛賞幾文就是幾文,做兄弟的不爭這個。但則咱們這夥子朋友,饑腸轆轆的趕長路,您得先弄點兒什麼來,先填一填瓤子(黑話,即吃飯。),填實了瓤子,再說我那主意……」

  「你瞧俺這腦瓜子罷,真個是財迷心竅,連填瓤子的事情全給忘啦!」鐵葫蘆拍著他那葫蘆頭說:「那,陶七,你下去吩咐備菜待客,替咱們開一簍子好酒……」

  在那座山神廟裡,小辮兒張究竟拿了什麼樣的主意?連小頭目都沒法子知道……

  小荒鋪

  叉路口兒上的小荒鋪像一把張開的摺扇的扇墜,綰住了它屋後的那些蜿蜒的山徑。

  它座落在人稱「山口外」的一片斜坡地上,門前有兩道穿經山澗和狹谷匯成的流溪,屋右有一片荒蕩蕩的淺沼澤,秋風飄起一把把蘆花的白髮……

  北方荒道上,常會見著這種樣式的小荒鋪兒,背著山或是臨著溪澗,偎著蘆葦蕩子或是依著幾棵老樹,冬天有爐火,夏日有蔭涼;這種小荒鋪多半是些低矮的土牆茅舍,看上去灰黑寒傖,帶著一股長年久日煙熏油垢的氣味,但它在長途客旅的眼裡,不啻是沙漠裡的綠洲,無涯黑夜中的燈火呢。

  比較起來,山口外的這座荒鋪的規模更大些兒,它是由好幾戶店家連合起來的。一家賣的是零星雜貨,大多是趕路人常用的貨品:像車襻、草鞋、竹笠、雨蓑、燈籠、大蠟、雙馬兒、煙絲、燈芯草,火刀火石、裱心紙之類的。一家茶鋪兒是座空心的圓草棚,裡面放著茶桌和條凳,賣的是茶水,花生,豆干和煮蛋。中間一家的房舍較多,層層迭迭兩三進兒,那是飯鋪、酒鋪和帶房鋪的宿店。

  這片低矮的茅頂亂石牆的房舍,被蕭蕭冷白的野蘆半繞著,舍前舍後,有幾棵枝幹清奇的老榆錢樹,一棵筆直沖起的大白楊,一棵脫葉的蓬頭老柳,在那兒誇張著曠地上的秋風。

  屋後的黃土嶺駝著更高更遠的大石山的山峰,迭羅漢一般的迭出峰巒的曲線來,嶺上生長著許多黑松,那股濃蒼蒼墨鬱鬱的顏色,很沉重的凝掛在人眺望的眼眉上,別有一種天荒地老的淒寒。

  無怪乎長途客旅們一見著荒鋪的滿蓋著防風石的屋頂,兩條腿便打軟了。

  這天黃昏初起,離巴鋪打尖時辰略早一點,一個牽著灰白騾子的路客,過了臨溪的小木橋,一步一步的走上坡來。看光景,他是個趕長路的外方人,衣衫服式,都帶著一股城廂味兒,頭上戴著一頂寬沿的氊帽,身上穿著半新不舊的灰鐵色的長袍,帽頂和兩肩上,蓋著一層粉屑似的塵沙。那匹灰白騾子的背上,系著一圓一方兩隻很小的包袱,輕飄飄的沒份量,一望而知是個旅囊不豐的人物,他手裡扣著一支長條牛筋扭結成的軟鞭,緩緩的悠蕩著,顯出他在長途疲乏中閒逸的情緒。

  「爹呀,路口來了客人啦!」

  一個身穿破襖袴,滿臉髒兮兮,獨自蹲在蘆葦邊的亂石地上,寂寞地玩著迭石塔遊戲的小女娃兒,抬眼看見那個路客,就站起身子,飛奔回酒鋪去,一路這樣歡快的叫喊著,以致她叫喊的聲音裡間雜著喘息。

  「不要亂嚷嚷,」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黝黯的門裡傳出來,有些緊張和恐懼的意味:「你要先瞧清楚,是行商過境的路客?還是那些兇橫的刀客?」

  「是…是…是路客呢,爹。」

  「當真會是路客?」

  一個約摸五十來歲年紀,身穿油垢大襖,外套黑馬甲,腰紮灰色布帶的老漢,從那黝黑的門洞裡探出半個身子,這樣猶疑的說著。一面順著小女娃兒的手指,朝晚霞鋪展的西天,抬起他多皺的臉, 眯起兩眼眺望著,當他望見疏落的蘆花那邊的那個單身路客的身影時,一縷逐漸擴開的笑意出現在他的唇邊。

  「唔,不錯,」他喃喃的自語說:「真是個山外來的路客,……鐵葫蘆那股子該殺的悍匪,約摸真的退走啦,他還是虎頭蛇尾,沒敢撕破安家寨子。」

  忽然他搓搓手掌,挺胸振作起來叫:

  「茶棚裡的扁頭啊,快把響鈴樹上的迎客燈籠點上,股匪退啦,山道通啦,有客人過境啦!……後屋的大妞,出來劈柴火,風緊天寒,客堂冷丟丟的,早該升盆子火吶,……順手把油燈給掌上呀!」

  這麼一興奮,他就提一提滿是皺折,又肥又大的燈籠褲子,歪呀歪的跑了出來。剛剛他還在黑乎乎的櫃裡屈著指頭數算過,大山窩鬧股匪,轉眼就鬧夠半個來月了,黑道上的這幫子兇神惡煞,雖沒開搶小荒鋪,卻也有那麼一些傢伙盤在這兒,發狂似的賭錢酗酒,白吃白喝不算數,那付嘴臉可真難侍候,害得老伴兒把大妞關在房裡,鑽床肚過了好幾天黑日子,路也叫封啦,客人也沒啦,若果他們再盤它十朝半個月,荒鋪可真「荒」啦!……幸得老天長眼,這夥子凶神沒撕安家寨子,就這麼悄悄的退走啦,要不然,單身的客人會來嗎?

  茶棚裡的半樁傻小子扁頭,業已把點亮了的迎客燈籠扯上白楊的樹枒。那盞高高懸掛的迎客燈籠很古老了,紗面變成蒼黃色,燈籠的罩口,全是煙熏的痕跡,但它每晚接續著黃昏光點亮的時刻,別有一番暖洋洋的意韻。天還沒落黑,燈籠被西天灩灩的霞光束住,射不出光刺來,遠遠看上去,又像一輪扁圓的初升月,又像一隻熟透了的柿子,發出橙紅的光來。——有過多少長途客,都曾打遠遠的翹望中熟悉了這盞燈籠的。

  窗光亮出一方油黃,老掌櫃叫喚過的大妞兒也出來了,她是個十六七歲,蜂腰圓臀的大閨女。手拎著一支長柄的劈柴斧頭,走到大白楊樹邊的柴火堆前,拖下幾根歪扭的黑松段兒,墊在一扇廢棄的石磨盤上,揮斧劈起柴來,叮叮咚咚的斧擊聲,波傳到遠處去,跟著便撞回一些山鳴谷應的,巨大而美妙的回音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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