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六三


  村裡的長工們的興致高得很,一見著安老侉子,就央他坐下來聊聒。他們所問的,也正是我們孩子心裡想問的。那個白頭的安老侉子閑著沒事,一打開話匣子來,就滔滔的說個沒完了:

  「咱們那兒,全不像這兒的村莊這般散落,山窩裡地廣人稀,響馬刀客又多,一般人為了防盜匪,大都聚集在一起。到過那兒的人都知道,你走山路,一天到黑走下來,眼裡見不著幾個寨子,可一有了寨子,那就大得很!少則百十來戶,多則三五百戶不等,像咱們上千戶人家的大寨子都是有的。每個寨子都有紅衣炮、獵銃和刀矛,平素有操練,夜來有人巡更。就算是他響馬刀客想來拔寨子,也不像在平陽廣地上那麼容易,歸根一句話,那些響馬、刀客,也只是打劫客商行旅的居多,若說硬灌(攻打之意)寨子,就未必如他們的意。」

  「你們既都有底財,不怕荒,那為何又成群大陣的逃荒來?」一個長工不解的說:「你們寨裡人逃荒逃空了,那些饗馬刀客,可不是攫著機會去刨底財了嗎?」

  「嗐!」他有些懊喪的短歎一聲,用長煙杆敲著沙地說:「俺說的,全是老早先的事了。如今還有啥好說?底財、浮財,全沒啦!俗語講的好,不怕荒,只怕亂,一旦世道亂起來,拿啥也擋不得;世道亂了,人心邪了,響馬刀客不光是逞血氣,憑勇力要命,也學會了使心機,山裡的好些寨子,全是被他們設計拔了的。」

  「你們安家寨子,也叫強盜灌進去過?」

  「怎麼沒有來?!」他說:「早在幾十年頭裡,俺那時還是個小小子,一股強悍的響馬卷過大山窩,他們有上千的人馬,為頭的是個黑道上當當響的漢子,光著個大葫蘆頭,人全管他叫鐵葫蘆徐坤,他們像一股旋風,在山窩裡打轉,把鄰近的寨子全給拔了,壓尾才動了安家寨子的腦筋,在山口外的荒鋪裡放話,又在寨牆外的樹上貼條子,要咱們寨裡送五萬大洋,限期一個月,要是過了時限,就要灌進來,殺一個人不留面,馬不留頭。」

  他說的是幾十年前的事實,可在我們聽來,就變成那麼神奇,那麼邈遠了。我們很早就沉迷在那些通俗的歷史故事裡,那些故事,有時候由說書唱戲的說唱出來,有時候出現在鄉野的傳言裡,灌入我們的記憶;不論是馬背上的英雄,或是綠林中的豪客,像賣馬的秦瓊,白馬銀槍的羅成,鐵錘李元霸,黑臉姚期,勇將岑彭和馬武,征東的薛仁貴和番邦的蓋蘇文……像七俠五義裡的展雄飛和白玉堂,彭公案裡的黃天霸和竇爾墩……千百個這樣的人物,都活在鄉野人們的心裡,如今一聽著安老侉子講說的故事,我立刻就沉迷了。

  「那個鐵葫蘆徐坤,當真拔了你們的寨子?」

  我就知道有人會這麼問的,一逢聽起這一類響馬和刀客的故事,長工們比孩子們更顯得渴切,更顯得沉迷,有人半張著嘴,有人手捏煙袋忘記吸煙,那付傻楞楞的樣子,好像一棍也敲不醒似的。

  「倒不是硬灌進去的。」安老侉子說:「他們先著一撮人混進去臥底,使出些叫人夢想不到的手法,險乎險就把寨子給端了鍋……虧得有個過路的客人插手,放倒了盜魁鐵葫蘆,寨子才暫得保全。這宗事情,遠近傳講了好多年,不過嘛,像那樣的路客,朝後就沒誰再見過了!……響馬刀客們越鬧越凶,年成也跟著一年不如一年啦,回想當年, 只像一場夢罷?」

  有人端杯熱茶給他,安老侉子潤潤喉,就講起那個奇異的故事來,那是我畢生所聽到的鄉野傳說中最精彩的故事之一。時隔這麼多年了,我仍然能記起他講說這故事時的語音和神態。他頭上盤著的白花蛇似的小辮子,以及他不時點動的長煙杆,但我已經記不起他娓娓敘述的語言了。那故事逐漸的在我心裡活動起來,變成一幕幕活生生的情境,使我必得依照那些情境重新組織它們,如果讀來不見精采,我想,應該怪我文字的沉重樸拙,不能替代他鮮活的鄉土語言罷。

  安家寨子之夜

  風聲很緊,褪去紅衣的子母炮和各式銃槍都上了寨牆,守寨子的漢子們日夜都留在寨牆上石砌的哨棚裡。有人和衣歪在火藥桶上,摟著銃槍睡覺,其實也只是倦極了,輪流閉閉眼,沒誰真能大放寬心睡得沉鼾,有些揉眼打呵欠的,都在談著鐵葫蘆徐坤那一把子悍匪。

  夜晚的山風,棍打似的尖猛,滿天墨染般黑把寨外荒山野嶺罩蓋著,只有幾盞煙熏火烤的紙燈籠,在無際的墨黑裡發出昏黯的黃光,旋蕩著,波閃著,也帶著不堪深秋夜寒的瑟縮意味。

  巡夜的梆子聲僵而脆,冷冷的一路敲打過來。

  「天黑風緊,小心把守,留神寨外的動靜啊!」

  巡更的總是兩個人,前面一個拎著燈籠照光,後面的插著沒鞘的單刀,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打著梆子,刀把兒纏著紅布,在燈籠光映照之下,發出觸目的淒涼的光采。每經過一座挑著燈籠的哨棚時,他們的喉嚨就提得高些,偶爾也停頓下來,跟守寨子的說些什麼。

  「石家寨子也叫鐵葫蘆砸破啦!……砍倒不少守寨子的莊漢。」

  風把這消息刮蕩開去,很多顆心都壓上一塊石頭,甸甸的朝下沉了。石家寨子人口不多,卻以險固知名,離這邊不過一天的山路。前幾天,石家寨來人借火藥,還誇說他們的寨子有了充足的火藥,就像加了箍的鐵桶呢!這才眨眼功夫,那寨子就叫悍匪砸破了,怎不叫人脊樑上刺刺的驚寒?!

  守寨子的都知道,對付股匪習慣只有兩條路,悍匪貼出條子,或是差人送了片子之後,寨裡的人就得聚集起來,在兩條路當中任選一條走,要是自覺寨上勢單力薄守不住,那就得按照股匪開出的條件和限期,把錢財湊足送出去,這叫做「接片子」,也就是向股匪低頭認輸的路子。山窩子裡的民風獷悍,很少有向盜匪低頭的情事,那麼,餘下的路 只有一條——死守寨子,力抗盜匪的撲襲,不計任何的代價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