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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鐵葫蘆徐坤早在兩天頭裡,就在山口外的荒鋪裡放了話,又在荒鋪的木柱上掛了一隻葫蘆,片子貼在葫蘆上,指名要安家寨子的族主安大戶接片,開價是五萬大洋。對於安家寨子來說,五萬大洋這個價錢開得不算離譜,單是族主安大戶一家,就能拿得出來。

  安大戶集聚族人商量過,決定不接這個恫嚇性的片子。安家寨子地形奇險,寨裡上千戶人家,寨牆堅固,火槍土炮又足,多少年來,沒有哪一股子響馬刀客敢到老虎嘴裡來拔牙。有些外來的匪寇踏過安家的地面,還得先備了禮物擔上山來,投帖留名打招呼。這一回鐵葫蘆貼了片子,哪怕 只討一文錢,也是存心跟安家過不去的做法,甭說是大洋五萬了。

  「人人有臉,樹樹有皮,這個片子咱們萬不能接它!」

  「老虎不發威,叫人當成病貓看!」

  「亮幾分顏色給那個鐵葫蘆瞧看瞧看,讓他知道咱們安家寨子不是好惹的!子母炮的鐵菱角,硬過他那葫蘆腦袋!」

  就這麼群情激奮的,逼著安大戶把鐵葫蘆送來的葫蘆砸碎了,片子給撕了。消息傳遍全寨子,大夥兒知道命運已決,個個磨拳擦掌的準備跟悍匪作決死的拚搏,來保全這座寨子。二天清早,寨外的棗樹林和灌木林裡,就發現了許多悍匪撒出的帖子——那叫做催片子。

  寨子上沒有理會鐵葫蘆進一步的威逼,紅衣大炮、火銃、刀矛都上了寨牆,這一道寨牆,就成了寨裡人身家性命的護符,說什麼也不讓悍匪灌進來。連毛頭小子都聽過那些淒怖的傳說,曉得一旦讓悍匪砸破寨子後,他們將面臨著怎樣悲慘的命運……按照古老的例子,哪一個寨子撕了盜魁送來的片子,就是雙方決絕的表示。悍匪不灌進來便罷,一灌進來,就會大施報復,挖盡藏財,縱火焚燒房舍,殺盡男丁活口,擄掠牛羊牲畜,更對婦女施以姦淫和非人的淩虐,若想免除家破人亡, 只有拚死護著這道堅固的寨牆。

  鐵葫蘆明知安家寨子撕了他的片子,偏偏不急著搶撲這座大山窩裡最大的寨子,他存心要在安家人眼前,炫示他的驃悍,他的威力,兩日夜的功夫,一連拔下三座鄰寨,尤其是防守實力僅次於安家大寨的石家寨子。

  石家寨子一破,安家寨子裡的人才覺著膽寒了。

  燈籠在無邊無際的夜暗裡顫慄著,那一圈圈微弱的黃光,分別的被夜的黑牙齒吞噬著,顯得分外的孤單。望著飄搖在寨牆上的燈籠,人們就會想到鐵葫蘆是狠毒的,他翦除了那些鄰寨,使安家寨子孤立在荒山野嶺當中,就如同燈籠被圍於夜暗一樣。

  「天黑風緊,黑裡的動靜要看清吶!」

  篤篤,篤篤的梆子,又繞著寨牆,一路敲過來了。

  「咱們在守著呢!」

  守寨子的答應說。

  在寨牆的一個角落上,一個崩塌了的寨垛子旁邊,有人新擔來大堆的石塊,趕夜挑燈補修著它。長條青石壓頂的,方形低矮的寨棚子裡,鋪著散亂的乾草,斑斕的燈籠碎光下麵,坐著三個守寨子的人,一個年紀快五十的漢子抱著一把磨得發亮的單刀,一個矮壯結實的後生,正在通他雙管火銃的槍膛,另一個膝上橫擔著紅纓槍,槍纓是生麻紕兒染成的,年月久了,褪了顏色,紅裡夾帶著一些蒼黃的斑點。

  「二叔,您也上了寨牆?」敲梆子的說。

  「俺是人老刀不老,可不是混充人頭來的。」老傢伙緊緊刀把兒說:「聽說石家寨子被搗破啦,俺捏了一把汗,鐵葫蘆這股子人夠歹毒的,不由俺不賣老命,上來護著這道寨牆。」

  「天黑破的石家寨子,」拎燈籠的說:「要是還有男丁活口逃出來,五更天會來叫寨子,是真是假,先得弄清楚,甭誤把他們當成響馬開槍。——這是族主交代了的,他估量鐵葫蘆會差人追襲,他們沒法子全打寨口進來,要是有人叫寨子,放繩下去,挨個兒縋上來。」

  巡更的說了話,正待要走,那個叫二叔的說:

  「這個鐵葫蘆是什麼來歷?你們聽誰說過沒有?」

  「聽說是在利津那一帶闖起來的。」拎燈籠的說:「羽翼沒成的時刻,叫官裡剿辦過,遁到豫東杆子上盤桓過兩年,旁的就不甚清楚了。」

  「前寨有人逃出來,說他們眼見過鐵葫蘆,騎的是匹棗紅色的口馬,身材高大,闊肩膀,厚胸膛,油光灼亮的一個大葫蘆頭,前後有快槍跟著,他自己卻空著兩手,判官頭上,掛著兩隻大碗公大的鐵流星。」敲梆子的說:「約摸他是耍把式起家的——忘不掉他那老行當!」

  對方低下頭,沉思起來,半晌才幽幽的自語說:

  「瞧光景,他真有兩招兒,咱們族主家的護宅師傅趙五爺,這回該算是遇上對手了!」

  在這種只有土槍土炮的鄉野上,鄉民護寨子,大半仍使用刀叉、長矛、纓槍等類的武器,雙方接敵時,還得靠著武術的根基來決勝,因而,在安家寨子這些莊漢的眼裡,族主安大戶家延請護宅師傅肥牛趙五,便成了一等一的好漢子了。趙五原是背箱子賣野藥的,前幾年路過寨上,插起長招賣藥,露過兩手扎實的功夫,他舉得起安大戶門前場子邊的頭號石鎖,那石鎖還是幾代之前的祖先安武舉留下來的,闔寨的漢子,沒有誰能舉它過頂;趙五單臂掄著鎖把兒,腳下跨開騎馬步,雙膝微蹲,大喝一聲:

  「起!」

  人們只見他微微一振腕子,那半嵌在泥土裡的巨大的石鎖,便被他拔將起來,高高的舉在半空了!若說旁的功夫,還作興夾進幾手鄉愚不識的花招,舉鎖這門子硬功夫,卻摻不了一絲假。頭號石鎖的斤兩是有定數的,明明白白的刻在鎖背上,上秤稱,也不差毫釐,趙五居然把它舉起來了,不但單臂舉起那鎖,而且三拋三接,連族主安大戶也瞧得呆了,誇他真有一把神力!

  趙五受了誇讚,跟著又耍了一套齊眉棍,棍風虎虎,棍法精嫻,安大戶看上他是條好漢子,就延請他當了護宅師傅,兼守寨的教習,教鄉人耍刀弄棒。這一回鐵葫蘆席捲大山窩時,趙五就當眾發過狠說:

  「什麼它娘的鐵葫蘆?!碰上俺的齊眉棍,俺要它變個紅瓤子爛西瓜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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