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六一


  為了祝賀連大富兒吃掉那個小鬍子鬼,村上的孩子們都到汪塘邊去採擷蘆葉,卷起長長的蘆管來,排一排,挺著肚子,赤著泥巴腳,嗚啦嗚啦的,不成曲調的吹著;下雨的黃梅天,風吹得熏熏的,日子也過得幹乾澀澀,我們繞著小小的村莊,吹到野林子邊的亂墳場去,自以為人和鬼都能聽見我們吹奏的笛聲,不知道是為悼念著連大富兒的死呢?還是詛咒著那小鬍子軍曹的命運?總之,我們的心裡,快樂又悲傷,還加上一些朦朧的惆悵……

  有一陣鬼旋風卷到村口來了,小三毛兒說:

  「瞧罷,這准不是正經的過路鬼,這是個鬼偷兒,一定是來我們園子裡拔白菜的!」

  「是七裡墳出來的,」小二狗子說:「不定就是故事裡的缺德鬼的兒子。」

  「胡說,缺德鬼缺德在先,哪會有兒子!」

  「也許有。」小二狗子認真的說:「都是男盜女娼,他不是來拔小三毛兒家裡的白菜來了嗎?」

  「打呀!打鬼呀!嘟嘟嘟嘟——」小三毛兒把那只蘆管當成衝鋒的銅號,搖動他的桑木小棍,一馬領先的,朝旋鬼沖了過去,其餘的孩子緊跟在後面,有的拋磚,有的撿瓦,有的就投擲泥巴彈兒!

  小二狗子回家摸出一隻銅盆蓋子,當當的敲打著。

  在窮荒漠漠的野地上,一些童年的眼睛看世界,是神秘莫測的,是古老怪異的;僅有的一些生存的知識,都是得自傳說,而打鬼保家,則是維護可憐的最低生存的重要手段。

  大人用傳說教會我們,旋風就是鬼化身,一般鬼魂過路,旋風是輕輕小小的,帶著些裙裾般搖曳的小沙煙,踩著荒,避著人,倏忽的來去。大旋風是成群結陣的鬼匪,他們呼呼的喊叫著,從這座墳堆打劫到那座墳堆,在半空裡分贓,窮搶那些劫來的燒紙灰。也教會我們,攔著官兒們轎頂盤旋不去的,多半是些屈死的冤魂,包龍圖當年就曾斷過許多旋風喊冤的命案。而不走田坎兒不走路,直撲村頭的旋風都是些妙手空空的偷兒,有時攫走人的衣裳,有時拔走人的青菜,有時把人曬晾在麥場的穀粒順手牽羊兜跑,鄉野人們遇上這一類的鬼旋風,往往都揚起叉把掃帚,敲打著各式的響器,來驅趕它們,一面喊著:

  「人住人莊子,鬼行鬼道,呸呸,少來騷擾!」

  萬一旋風仍然卷過來,沙灰迷了人的眼,就說沙子是小鬼撒的,故意要把人眼迷住,好偷東西的。在那時刻,做孩子的人,常這樣無知的,興高采烈的打著旋風,我並不知道那些旋風是不是鬼變的, 只知道我是用那樣的方法,去抗拒著這塊渾圓天蓋下刻骨的荒涼……

  七裡墳的那些傳說,可算是我生命成長的酵母,它常在我的夢裡展現形象,發酵著我的思想,在風裡,在雨裡,在黑沉沉的充滿驚恐的夜裡,食屍狗在荒塚間嘷哭著,無數鬼物——分不清是陰世和陽間的,在變換著它們的嘴臉,彷佛這世界上,盡都是魔群鬼物,以它們的黑影,掩覆著這間低矮的茅屋,幾乎令人窒息。

  那吃鬼的二大爺呢?……

  生存似乎是那樣一條通過墳塚的窄路,又曲折,又艱難,但我必得要撥開荊棘,踏著蔓草,一步一步的走過去的,走過像七裡墳那樣湮荒可怖的墳場,走過長長的歷史的荒墟。

  真的,我並不想做吃鬼的二大爺,更不願做酸裡叭嘰的老董先生,我仍願回歸童年的夢境裡去,面對著遼闊的高天,荒涼的野地,以及野地多過人頭的那些墳頭,在饑餓寒冷、荒旱和災劫中,吹著不解憂愁的蘆管和麥笛,用那樣一顆純真的童心,獨擔起天下的憂歎,並且夢著遠迢的未來,人的世界能繁盛起來,荒田都成為綠色的阡陌,到處飄著炊煙,聽著笑語,而鬼的世界也不再那樣混亂,那些湮荒,每座墳頭都有碑石,都有祭掃時焚化的紙錢,到那時,再沒有孩童們會相信「一窩惡鬼搶卻土地廟」的故事,而使那位傳說裡的吃鬼爹爹英雄無用武之地,也許天下就會真的太平了。

  在海的對岸,故土上被橫行的紅小鬼鬧得天翻地覆的時辰,我常常關念著已變成鬼域的鄉土,也更懷念起老喬和他所講的那些傳說了。

  此時此刻,七裡墳的鬼話,多少總該有點意義的罷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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