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 | |
六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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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咱們認不得他們,」老喬說:「就像認不得這許多墳頭一樣,早先年成豐足,日本鬼子沒打過來,鄉里還有些人,每年清明都帶著鐵鍬和鏟子,來替這些野鬼化紙圓墳,這如今,活人都遇上了鬼——日本鬼子,八路的小鬼隊,哪有心腸再管這些墳?一年比一年湮荒囉!」 我沒講什麼話,精靈古怪的念頭在我心底盤旋有,眼裡的這些墳頭,都彷佛變成了人,老的、小的、男的、女的,各式各樣的人,朝我招著手,爭著要說些什麼給我聽,……他們不是都在世上活過?在我們所走的路上走過?在這塊蒼蒼的藍蓋兒底下歎過氣,捱過餓,生過病,受過饑寒?也許有些也像老喬這樣,擠著紅紅的眼歎說: 「嗨呀,朝前巴著熬著吧!我們老了,快望見墳坑了,受苦受難咽下肚去,沒什麼好說的囉,單指望下一代…年輕的下一代,不要再逢這種亂局,有段安穩日子過,就好囉!」 究竟在我們之前,有多少代人曾說過這樣的話呢? 一代一代的巴望,卻化成一代一代的煙雲…… 但老喬還是推著車子,朝前走著,我雖說很駭怕那座大的亂塚坑,但還得從那中間走過去,因為眼前的路,只有那麼彎彎曲曲的一條。 車子走進墳場中間的荒路時,連風也變得陰戚戚的了,那些綿延不斷的亂塚真夠湮荒的,有些沒了墳頂兒,塌成一座扁平的土堆,像鄉里那些害黃癆的瘦婦乾癟的奶子,似有還無的浮凸在大地上,有些露出一角棺材板,白森森的,像發怒的狗牙;更有些連棺材板都散落了,太陽一直射進黝黯的土穴裡去,照亮那白骨骷髏的模樣。 「這些都是沒子沒孫來祭掃的。」老喬說。 「他們的子孫呢?」 「嗐,誰知道?!」老喬那一口氣歎得沉沉的:「誰知又流落到哪個天涯海角去了?就是能有回來認墳的一天,像這些無主的荒墳,碑也沒有碑,字也沒有字,倒是怎麼能認得出來?再過若干年,也許就這麼湮荒成平地,連墳頭也看不見了……」 也許老喬心裡,另有一番我所不懂得的慨歎罷,他一路推車朝前走著,和著車軸吱唷吟唱的聲音,沒頭沒腦,唱起他自編的俚曲來: 「陰世裡有惡鬼喲, 陽間也有惡人哎…… 鬧得人沒好日子過 墳裡的群鬼也不安身, 寧願做那二大爺吃小鬼 不要做那怕鬼的老董先生!」 *** 從那之後,我聽到過更多更多關於七裡墳的傳說,有些是極為恐怖的,有些滑稽梯突,有些輕鬆幽默,有些則是異常的悲哀。 在極端混亂的抗戰和剿匪的日子裡,我沒念著什麼書本,卻零零星星的念了一本殘缺不全的鬼經,那時候,鄉野人們的生活,可說是半墳墓的生活,一會兒東洋鬼子來清鄉了,要逃命,一會兒又說是八路的紅小鬼來催捐了,要跑反,聯手端紅窯碗(一種土制的粗陶),曬曬太陽,捉捉蝨子的生活:最低的人的生活都顧不到,人的故事和鬼的故事,業已曖昧難分了。 春秋輪移過去,每座亂葬崗子上,都陸續的陸續的……添了一些新墳,也替人們添了一些故事。——也是人的,也是鬼的故事,慢慢的,時間和風雨,會使那些新墳黯淡下去,也生滿雜亂的蒿蘆,和上一代的老墳塚,變成同樣的面貌,我們的歷史也就是這樣寫成的罷? 當然,做孩子的不必想得那麼遠的,我只是有點兒愛慕起故事裡的那個二大爺罷了!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那故事怎樣的荒謬。 至少,從那些故事裡,可以看見鄉野上的人心。 「什麼東洋鬼,紅小鬼!都它媽是從七裡墳鬼窩裡冒出來的惡鬼,凶呀橫的像螃蟹!……還沒到那個時辰罷了,到了那時辰,用人血定住它們,拔去它們後腦窩那三根鬼毛,一樣把它們放在火頭上,化骨揚灰!」 我深知,在滔滔的人世間,那些聖賢是很難求的,飽學的大儒也不多,但念過幾本鬼經,發狠要學吃鬼的二大爺的莊稼漢子,好像遍野青禾,到處都是,為了能守住二畝老田地,一間矮茅屋,為了能收點兒莊稼填肚皮,夏天乘乘涼,冬天曬曬太陽,端得起那只紅窯碗。不論是陰間陽世的鬼來了,都有那種吃鬼的二大爺出來吃它們。 而我們真的用不著想得那麼遠的。 有一回,七裡墳埋葬了一個打鬼子的遊擊隊,聽說是西邊連鎖莊的人,死時還不滿廿歲,老喬坐在碾盤邊,跟我說過他的故事: 「連家的大富兒,真比吃鬼爹爹還要有種得多! 他在縣城的城門口,扮成個拉洋車的車夫,鬼子兵裡,有一個小鬍子軍曹,平素是專管捉拿遊擊隊的,大富兒就在那兒等著他!……等到那小鬍子軍曹,神氣活現的拖著刀出來了,大富兒就拉著洋車趕過去,沖著那傢伙的脊背飛戳了一刀,把那昏迷的小鬍子抱上車,拉了飛跑,城下的警衛連聲喳喝著,又不敢放槍,怕把那鬼子頭兒傷著,但城樓上的警衛弄不清楚,乒乓的就放起槍來了,幾槍沒打著大富兒,那個軍曹卻做了擋箭牌,收下了幾粒他們自己造的六五子彈。 連大富兒跑過第二道洋橋,才叫鬼子放槍打倒,他雖然死了,卻也把東洋鬼子吃定了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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