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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§5.五鬼鬧宅

  在古老的小集鎮上活著,眼裡一片苔黴色,連聽來的一些傳說,也都是灰黯生黴的;明知道這樣怪異的故事,朝後不會再有了,甚至那樣寒傖的小集鎮,也會毀於湮荒,再難回復它當日的容貌了,但幾十年來,我仍然忘不了那個一半耳聽、一半眼見的故事,它也像一片黴綠色的苔衣一樣,在我心裡活化,並且生長。

  ***

  為了遮擋常年來襲的風砂,集鎮上的街道多曲折,又很狹窄,一排排青磚鏟牆的房子,覆上滿生瓦塔松白耳菌的灰瓦頂子,看上去一個嘴臉。若沒有熟悉的人指點你,恐怕你很難認出那座發生過怪異慘案的宅院的了。

  那宅子不在正街上,它縮伏在一條陰暗的小巷的盡頭,兩邊被浮滿綠苔和萍草的沼澤圍住,一扇黑漆大門,開向一座青條石鋪成的小橋,那橋是一把石鎖,把兩個沼澤鎖在一起。

  我也弄不清楚開始時怎會接近那座宅院,並深受它的吸引的了?在長長的夏季裡,使人貪戀的倒是那綠意連天的沼澤,手牽手的垂楊樹蔭。沼澤邊緣,濃密的灌木叢裡,常有野鳥和水鳥棲歇,我們能在那兒撿取很多鳥蛋,因此,就常經過那宅子門前的小石橋,來來回回,自然會多看它兩眼。

  我們這些孩子,都是些豎著耳朵的野精靈,小小的集鎮上,實在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我們:哪家的女人吵架駡街了?哪家的母雞學作公雞啼叫,被人認為妖異不祥打殺了?哪家的大老鼠竟然咬死一隻小貓了?甚至什麼地方的螞蟻跟蜈蚣打架?什麼小洞裡藏著一對屎蜣蜋?也都弄得清清楚楚的。

  但我們對於那座宅子,確實知道得太少。

  不論白天或是夜晚,那兩扇黑漆大門總是關得嚴嚴的,誰也不知道它這樣的關著,已經關了多少年月了?鎮上人也很少提過它,偶爾聽人講起胡家瓦房來,大都是三言兩語,彷佛提多了,會蒙上什麼不吉似的?

  我只知道,那宅子的老主人早已死了,宅裡只有一個大腳老嬸兒,帶著一個兒子有根過日子的。有根身子很孱弱,早年也在我們念書的那個塾館裡念過書,出塾後,他娘把他送進一家布莊學徒,滿師出來,常背著長包袱,搖著手鼓,獨自下鄉去賣布,因此並不常回鎮上來……聽來聽去,最多也就這麼多了。

  野精靈們並不滿意,總覺得那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裡面,一定還關著一些神秘的故事,要不然,怎會每人走過那宅院的門前,都會覺得陰風逼人,鬼氣森森的?於是,就彼此相約,儘量探聽那宅子裡的秘密,誰探聽出一點一滴來,都要毫不隱瞞的告訴大家。

  有了這樣的約定之後,不到半個月的功夫,我對於胡家瓦房的故事,便逐漸知道得更多了。

  最先告訴我這宅子是座凶宅的,是北街的庚弟,他說這事情是他從高升客棧裡的一個看牲口棚的老頭兒那裡聽來的:

  「有根他爹,人都管他叫老胡淘兒,原在正街上賃房,開一爿和順醬坊,就在醬坊生意極興旺的年頭,他娶了這個大腳女人。收庚帖合婚的時刻,相命先生就青下臉來,把庚帖退給他說:

  『這婚事,萬萬作不得,萬萬作不得!』

  老胡淘兒那時年紀輕,成天喝酒打諢,連菩薩他也敢調戲,哪會肯信相命先生那番江湖話?當下就笑說:

  『你當然希望多合幾次婚,多收幾文錢了!可是,我瞧著她順眼,刻意要娶她,又該怎麼辦呢?……你說這親事作不得,也不是光憑嘴說的,為什麼作不得,總該說個道理我聽聽?』

  那相命先生不住的搖頭說:

  『照你跟她的生庚八字一合算,這是一門披麻五鬼婚,命相上最相克,最犯忌,最主凶的婚姻,不是人力挽回得了的!俗說:犯上五鬼婚,滴血棺材抬出門,你要不聽這話,小心就是了!』

  『我不聽。』老胡淘兒說:『我倒要鬥一鬥那披麻五鬼!看它們能咬著我的鳥毛!』

  老胡淘兒果真沒聽相命先生的話,還是把大腳閨女娶進了門,也就在新婚時,就惹出五鬼鬧宅的事來,把好好的一爿醬坊鬧關了門啦!」

  庚弟的年紀小,學話學不到家,不能繪聲繪色的描述,能把故事的概梗說出來,讓人知道曾有過這麼一回事,就已經算不錯的了。

  五鬼鬧宅?這事情多麼恐怖怪異?又多夠新鮮?可惜庚弟的舌頭短了一截兒,本身的膽子又小,說到五鬼鬧宅時,他自己嚇得不敢再說了。

  追問也追問不出道理來,我們就商議著,到北街梢的高升客棧去,找那看棚的老頭兒,纏他來講這事情。那天晚上,正巧他喝了酒,便在棚屋的馬燈底下,一五一十的說起來:

  「其實這事情,你們家裡的老年人全都知道的,只是他們怕犯忌諱,全都不肯講罷了!——這鬧過胡家宅子的披麻五鬼,傳說還留在鎮上,沒人能行法把它們趕走呢!事情洩露出去,怕五鬼會施報呀!」

  「那您不怕五鬼來施報嗎?」

  「嘿嘿,」他咧開嘴唇,醉意醺然的笑著:「我這個孤老頭子,還能在世為人活幾天?不等它們來找,我怕也被閻王爺請去喝馬虎湯去啦!」

  也不知怎麼的,那時聽那些怪異的傳說,就有那麼大的迷勁兒,一面駭懼到毛骨聳然的程度,一面還渴望講得更恐怖些兒,聽了好過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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