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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驢死了之後,王朝觀又得重頭苦起了,日子也像驢拉的磨盤一個樣,嗡隆嗡隆的旋轉著。由於王朝觀賣糧用大鬥,死驢不肯埋的故事傳遍四鄉,遠遠近近的人們,沒有不認識他的,就是沒見過面,也聽熟了他的名字。

  有的人說:

  「這傻小子是天生的窮命。」

  有的人說:

  「命是一生的大事,如今還不敢論斷它,至少,在這段日子裡,他活該多勞碌,也許是走在黴運上了!等黴運一過去,說不定有轉機的。」

  鎮西朱家圩子裡,有個愛喝酒的朱老爹,在鎮上酒館裡聽見人講說這事,便不住手的去摸他那透紅的酒糟鼻子,不以為然的說:

  「您也莫把這傻小子看輕了,古人說的不錯:傻人有傻福!從這些樁事情看王朝觀這個人,倒是個忠厚的人,日後會有大福澤的。」說到這兒,他忽然像被什麼心緒觸動了,喝完杯裡的酒,喊堂倌來算了賬,披起大襖,捏著煙袋杆兒,說要到十字街口,找他的老朋友蔣敞。

  提起蔣敞這個人,也許有人不甚清楚,若說是相面先生小神仙蔣鐵嘴,知道的人可就多了!蔣鐵嘴的名氣,甭說在這小小的鄉鎮裡,就是走遍上八縣,中八縣,七八百里方圓,論起談命論相這一行,他也是紅得發紫的大頭牌,沒有第二個人敢跟他相提並論的。

  蔣鐵嘴早在十幾年前,倒是常趕這個集鎮,到後來,他的名氣大了,各處請他去設桌兒相面的人多了,他就不常到鎮上來了。但是每回他到鎮上來,都托人去請朱老爹,兩個老朋友碰碰面,喝一場晚酒,也照例要談起十七八年前,蔣鐵嘴許下的那個諾言。

  原因是這樣的:

  朱老爹四十多歲了沒見子息,他老夫妻倆常為這事遺憾著,朱老爹是幾十年前逃荒來的,在這兒落戶後娶了朱奶奶,老族人早就流散各方沒影訊了,這兒只是一支單支,必得要有個孩子續香煙,不然這一族就斷了支了。

  人說卅無兒吃一驚,老夫妻倆四十出頭了,眼面前男花女花沒一枝,那份急勁兒就甭提了!朱大奶奶為此吃了長齋,到處去燒香拜佛求菩薩,可也沒有結果,就轉勸朱老爹買個妾來,朱老爹不肯,反勸朱大奶奶耐心點兒,好歹再等幾年,他說:

  「我這把年紀在身上,難道單為子嗣,就去作那個孽?人家黃花一朵,年輕輕的跟了我,就算能生出個孩子來,也註定要守寡的。你既信神,就該信到底,我們勤苦一輩子,沒做一件虧心事,不該絕後的,就是沒有男孩,也該有個女兒的。」

  「我也沒指望真的生男孩,女孩也是好的。」朱大奶奶說:「只怕男孩女孩全不來,你又不肯娶小,那只好抱個孩子來養活了。」

  這話說了不久,朱大奶奶就有了孕,夫妻倆喜歡的像得著了寶,十月臨盆,朱大奶奶在椅子上做了一個夢,夢見一個水花白淨的女兒進門,另一個單身赤裸的男娃兒,騎著一堆金元寶,在後面追她,追至大門口不進門,直管笑,直管笑……

  她痛得醒來後,就生下了大姑娘。

  她把這夢告訴了朱老爹,朱老爹也不會圓夢,夫妻倆正打算著請誰去圓這個夢,小廝來報說,門外有個相面先生來借宿,那相面先生就是小神仙蔣鐵嘴。

  他跟蔣鐵嘴就是這麼認識的。

  當時,老夫妻曾把這夢說給蔣鐵嘴聽,請他給圓圓,看是什麼兆頭?蔣鐵嘴說:

  「夢有正夢、反夢,比方說:有人夢見棺材,自以為不吉利,結果得了錢財,這算是反夢。你們這夢是正夢,那就是說:這女孩兒,日後嫁人,定會嫁給一個百萬財主,不信麼?不信你們就等著罷。」

  「嘿嘿嘿,」朱老爹笑說:「這話是您說的,要是不靈,不怕我砸了您的攤子?」

  「算命打卦的攤子不是沒被人砸過,」對方笑得更響:「但那絕不是蔣鐵嘴的攤子!令嬡日後的婚事,我先許個鐵諾在這兒。」

  這個諾,打女孩兒出生起就許下的,晃眼十七八年過去了,朱大姑娘長成了一朵花,還是沒說定婆家。蔣鐵嘴的名氣越來越大,朱大奶奶越是記住他許的諾,近幾年裡,上門來提親的不在少數,但男方都不是蔣鐵嘴說的那種材料,朱大奶奶全都一口回絕了,又催著老頭兒騎驢去找蔣鐵嘴,問他說命看相這許多年,遇著這種年輕的男娃兒沒有?

  老頭兒每回碰上蔣鐵嘴,兩人喝著酒,他總先提起這事來,跟蔣鐵嘴說:

  「小神仙,你侄女兒都這麼大了,你親口許下的百萬豪富在那兒?不是我信不過你,我那老伴兒抱定你那句話,癡貓等瞎穴似的選女婿,一直沒有中意的,只怕把女兒的婚事耽誤了。」

  「您甭急,」蔣鐵嘴總這樣安慰著:「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兒,光急是不成的,我說話算話,決不至讓侄女兒找不著那種樣的婆家。」

  這話說過了一兩年,還是沒一點兒動靜。朱大奶奶成天跟朱老爹嘮叨,老頭兒聽也聽煩了,憋了一肚子悶氣,聽說小神仙蔣鐵嘴又來鎮掛招牌,就騎驢進鎮來找他,打算再問一問。

  他走到十字街口,遠遠看見小神仙蔣鐵嘴高高張著的長招兒,叫秋風吹鼓了肚子,鐵嘴叨著煙袋杆兒,大腿翹在二腿上,在那兒瞇著眼望街呢。蔣鐵嘴一眼瞧見他,就先笑著招呼說:

  「大哥,瞧你這種氣呼呼的樣子,可是在家跟咱們那位老嫂子鬧架了?消消氣,這邊坐著,等歇我提早收攤子,咱哥兒倆喝酒去。」

  「你甭破費,」朱老爹說:「酒呢,我自個兒喝過了,我這是來找你要那『百萬豪富』的女婿來了!你要推諉,行,你跟我說沒用,你自去跟你老嫂子說去,我女兒一天找不著婆家,她一天嘮叨得我頭昏眼花,這個罪,我受不了!」

  老頭兒正說著,蔣鐵嘴忽然咧開他的鯰魚大嘴,樂呵呵的笑著,伸手連拍著朱老爹的肩胛說:

  「奇事,奇事!我說下的話,竟在十七八年後應驗了!小神仙的攤子砸不了。」

  「你在說什麼?」朱老爹懵懂的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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