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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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我沒認出他,也沒出去問老秦,只覺得有些古怪?猜不透老貨郎他為什麼要帶這孩子來?過了兩天,他出來掃店廊,臉洗乾淨了,我才認出他來,我說: 『你不是鄔家的小七兒嗎?怎會進城學徒來?』 他翻眼望我說: 『你不要四處去講,我暫時改姓「秦」了……我爹鬧喉蛾,吐血快死了,我媽托秦老爹薦我來學徒,就為避蛾劫的,店東也知道,他也叫我不要講。』 『夥計全不知道嗎?』 『不知道。』他說:『你不說,他們就不知道。』 『我不會講出去的。』我說。 小七兒在南貨店裡,沒人叫他小七兒,全跟著店東,管他叫秦小相公,他為人做事又穩沉,又靈巧,上上下下都待他很好。 說著說著到了第二年的春天,怪異的事情就發生了。我記不清究竟是哪一天?只記得是個燒著霞的黃昏,我們店鋪裡剛掌上燈,街上的霞光還沒落呢!我坐在櫃檯裡面的高腳凳兒上,回臉朝外望著街景,就看見一只好大好大的黑蛾蟲,像只小蝠蝠似的抖著翅膀,東一翅、西一翅的在廊簷下亂飛亂撞。 起先我癡癡的看著它,並沒想到鄔小七兒的身上,只是覺得:奇怪呀?春頭上,哪來這麼大的一隻怪蛾蟲來?看它那亂飛亂撞的樣子,又像是迷了路,不知要朝哪兒飛?又像是急著要找尋什麼? 它這樣飛著撞著,竟撞進我們家的店鋪裡來了,繞著煤油燈飛了三圈,一翻翅膀,又倒繞了三圈,像在耍什麼魔法似的,然後落在白磁的燈罩兒上。 我有生以來,只是那麼一次,看見過那麼大的一隻蛾蟲,又看得那樣清楚。 燈光從下面射上來,白磁燈罩兒薄薄的不擋光,它的全身,便被燈光映得透明,它雙翅平平的貼在燈罩兒上,好像在想些什麼,又好像飛了太遠的路,累極了,伏在那兒暫時歇一會兒。它是那樣的大,一隻蛾蟲大成那種樣兒,足夠把人嚇呆的。 在我發呆的那一剎,我一直靜靜的看著它,它的眉毛是醜怪的,兩眼匿在黑斑的斑痕裡,像剪下的黑紙貼上去似的,它背上的花紋牽牽連連的蛇扭著,通明的肚腹一抽一搐的噏動,能看得出一肚子紅血夾著紫色斷線一樣的血絲。 立刻,我聯想起鬼變的黑蛾祟人的故事,也想到鄔七他爹鄔駝腰和逃進城來避蛾劫的孩子;一串陰森不吉的預感重重包住了我,我想到,不管自己怎樣駭怕,也要撲殺這只來路不明的鬼蛾蟲……我一面默念著拘禁飛蛾的火光神咒,一面悄悄的摘下襟上的針來,想按古老的法子刺死它,釘它在窗楣上,再跑到隔壁去召人來看。 說也奇,我剛念了一遍火光咒,剛移步朝它走過去,它翅膀一振,就飛開了,眼看著它在梁頂上繞了個圈兒,搧乎搧乎的飛出二道門,飛進隔壁的南貨鋪裡去了。 我手裡還捏著針,越想越不對勁兒,就跟小夥計說: 『你守著店,我去隔壁紀家去借樣東西。』 匆匆忙忙的趕過去,南貨鋪裡正在擺飯,紀老闆跟帳房、大夥計都已上了桌,鄔七掀開木桶,忙著替他們添飯,那晚上,他們恰巧是吃的麵條——黑蛾最容易隱匿的一種飯食。 我匆匆走進屋來,站在櫃檯外的長台旁邊,先舉眼在各處逡巡著,店堂裡吊著一盞大樸燈,燈焰撚得很亮,各處都沒看見那黑蛾的影子。 傳說告訴過我,黑蛾最是通靈,但凡遇著這些事情,切忌大驚小怪的亂張揚,一旦當著人把話說破了,那鬼東西當時就不會出來,你也休想捉住它,朝後日子長得很,你防也防不住它。我又想把看見黑蛾的話,跟紀老闆單獨講,叮嚀他留神小七兒的飯碗,就便見機行事,但他已經上了桌,一時找不到機會。 人說:人一急起來,心裡好像滾油煎著似的,那真一點兒也不錯,我當時心裡那份著急,簡直就甭提了,說是出口講話罷,又怕黑蛾驚遁了,留為後患,說是暫忍著不講呢?又怕小七兒遭到那鬼物的毒手,它一滑進他的喉嚨去,任什麼都救不得他了。 這時候,紀老闆丟下筷子,跟我打招呼說: 『新娘子,吃罷晚飯了?』 『還沒有。』我說。我兩眼還在逡巡著。 『天氣慢慢轉暖了。』他說:『暖得不像是春天。』 我發現,他一邊跟我故意的扯閒話,一面也抬起眼來,朝四面張望著什麼,我就接著他的話音兒,兜圈子提醒他說:『可不是,撲燈的蛾蟲都出來了呢!』 按照一般店鋪裡的老習慣,店主人不舉筷子,桌上的人都只有等著,那個紀老闆坐在飯桌,跟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,一面要秦小相公也把麵條兒添上,破例的同桌吃。(沒出師的小夥計,照例要等店中人吃完飯,才能上桌。)他這一吩咐,鄔小七兒當真添了一大碗面,坐上了桌子,你想那時我有多麼急罷?——只要紀老闆一動筷子,小七兒這一輩子就完了呀!…… 不但是我,店裡所有的人都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兒,紀老闆一面跟我說話,悄悄的伸手抓住桌角上的一隻空碗,翻手一蓋,就把鄔小七兒面前的面碗給蓋上了,小心翼翼的端在他自己的面前,鄭重的說: 『沒事了。這回總算捉著它了!』 他又歎了一口氣,跟鄔七說: 『你趕夜去找老貨郎,領你回家奔喪去罷——你爹已經死了!』」 *** 你覺得奇怪嚒?我姨媽她是這麼講的,我也曾在外祖母家見過鄔七爺,他那時也已近四十歲了,姨媽整四十,他和她在一道兒講起當年那段事情,都是認真的,沒有半點兒說謊的樣子,事實上,他(她)們也不是說謊的人。 鄔七爺沒再染上「喉蛾症」,他跟紀老闆的獨生女兒成婚後,就留在城裡,接下了那爿南貨店,說當時他岳父已經看見那只黑蛾攀在酒缸上,缸面是黑的,正好匿住它,可惜匿不住它身上的花紋。他故意和姨媽說話,又叫他添上面來,等那黑蛾飛進去,他就蓋上那只碗。 大黑蛾祟了鄔家七世,最後被放在蒸籠裡,用猛火蒸了三天三夜,掀開碗再看,一碗麵條早化了,只落下一碗的鮮血。 這故事雖然荒謬,但總是被上一代人認真的相信過,要不然!我怎會再講給你聽?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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