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

  朱屠戶走在這群人的最前頭,如今他被那半夜奔脫的殭屍害苦了,再也不打那兩百錢守屍費的算盤了,他腰間紮著平時捆豬用的、染血的草繩,交叉斜插著兩把明晃晃的殺豬刀,他一心是火,要找那殭屍鬼出出氣。

  這兩把純鋼加料製作的牛耳尖刀是他用慣了的,不論是砍蹄、斬筋、削皮、剁骨,都得心應手,鋒快無比,他自信有這兩把刀在手上,就像黑旋風李逵有了兩把板斧一樣,單獨也能鬥得了那具殭屍了。

  正因為他有這種膽子,才使他更為光火。

  他空懷著兩把快刀,卻覓不得施展的機會,那具殭屍好像存心跟他捉迷藏,一直匿不露面,使他焦灼得兩眼赤紅,額筋凸露,有「英雄無用武之地」的感覺,便常常舐著乾裂的厚嘴唇,罵罵咧咧的詛咒著:

  「它奶奶的,你會作祟害人,老子除非找不著你,找著了,定要上下狠剁你十八刀,把你卸成碎塊兒,架上乾柴烈火燒!看罷……」

  而走在這群人後尾上的狗柱兒,卻像墊在床腳下的蛤蟆,不但沒有一絲狠勁,只有死撐活捱的份兒了。

  燈籠光臨到他眼前,已經很黯很黯,他歪著肩膀,像扛糧袋兒似的扛著一條剛殺掉的大黑狗,狗尾拖在胸前,狗頭倒垂在身後,不斷打著他的屁股,這已經是第三條黑狗啦。

  腳步跟著影影綽綽的碎光走,白天瀝下的狗血早已幹了,遍街都是斑斑的血點子,而這條狗的鮮血,都隨風掃落在他的褲子上,使他覺得褲管熱乎乎黏濡濡的,一股觸鼻的銅腥味。

  如果傳說是事實,他——狗柱兒,染了渾身黑狗血的人,大可不必懼怕什麼殭屍鬼了,然而,狗柱兒自己覺得滿心仍壓著無數糾結不清的疑懼,他始終沒把那具平空失了蹤的死屍當成殭屍鬼看待,始終覺得她仍是趙五奶奶,一個平素省儉、精細、古板而小器的老婆婆, 只不過差了一口氣罷了。

  他也始終懷疑著昨夜的情境,他實在並沒睡著,怎麼會眨眼功夫,那死人就會不見了的?如今一傳十,十傳百,都說鬧了殭屍,那麼,那殭屍難道會隱匿到天外去,……最冤的莫過於烏雞和黑狗了,滴血在地上,當真能把那屍首引出來麼?

  想,總是另外一回事兒。

  他還是抱著一種原始的渺茫的希望,用他那已經喊叫得發痛的喉嚨,硬壓出那種單調的叫喚來:

  「趙五奶奶,趙五奶奶,你在哪個僻角兒裡聽見了,趕快出來!」

  新鮮的狗血滴落在幹了的血跡上,像落了一街血雨一樣,狗柱兒雖還那樣一聲遞一聲的叫喚著,但他心裡那顆希望的浮泡,卻沙沙的破滅了,他聳聳肩膀,把黑狗的後腿抓緊,狗腿業已變得殭涼了,只有狗腹還留有一份毛茸茸的溫軟。

  他知道,這一夜熬也算是白熬罷了。

  ***

  自從傳說鬧殭屍以來,這是第七天了。

  小鎮上,好像遭了一次極大極慘的洗劫一樣,家家戶戶門上掛了鎖,近乎十室九空,鎮上的婦孺老弱,為了不堪忍受夜夜驚魂喪膽的恐怖生活,都趁著有太陽的白天,成群結陣的逃到遠處去躲避殭屍去了, 只留下那些精壯的漢子們,和趙五奶奶的子女家屬,仍在極度疲憊的情況裡,費盡心神的繼續找尋著那具神秘失蹤的屍首。

  「嗨,究竟匿到哪兒去了呢?」

  找殭屍的人們,覓遍了鎮郊的草溝、蘆地,沼澤和灌木叢,搜查過鎮梢大小的庵觀寺廟,遠處所有的樹林子和亂葬崗,挖掘過好些新土堆積的疑塚,殺盡了所能覓著的烏雞和黑狗,叫啞了好幾個人的喉嚨,結果仍然是兩個字——沒有!

  有個和尚又想出個軟主意,要趙五奶奶生前最心愛的三個女兒,披麻戴孝端篩子插著招魂旛,一路哭著喊親媽,也沒喊出個鬼影子來。

  也有人大驚小怪的報說:在後邊汪塘附近的濕土上,發現了一些零亂的小腳弓鞋的腳印兒,經人用趙五奶奶的鞋子去對過,大小尺寸壓根兒不一樣。

  「嗨,究竟弄到哪兒去了呢?除非世上真有什麼『化骨丹』,能剎時功夫把人屍化成一灘清水,咱們沒有道理找不著她呀?」賈大伯這樣廢然的慨歎著。

  「完了!」一向狠勁最大的朱屠戶也發了軟:「再找不著這具殭屍,不能殺豬開市做買賣,我那一家老小,指望什麼吃飯?」

  「光洩氣也不行呀,朱大哥,」一個叫劉二拐子的漢子強打精神說:「這鎮上,靠生意買賣吃飯的何止你一家?如今都是騎在老虎背上啦!……你想想,咱們一天不捉到那個殭屍鬼,人心一天安定不下來,誰會來趕集市?誰敢從外地返鄉?做生意跟鬼去做嗎?」

  「說是這麼說,」狗柱兒憂愁地:「您沒瞧瞧那街,沒瞧瞧咱們這夥人,像什麼樣兒了,……有誰知道那殭屍在哪兒呢?」

  狗柱兒說的話夠實在的,經過這七天來的變故,小街和眼下這群人,都實在不成個樣兒了,早時尚稱繁盛的街,如今空蕩蕩的,門窗上,立柱上,橫木上,長廊陰影下的牆壁上,到處可見朱砂黃表紙繪成的符咒,桃枝蒲劍,滴溜打掛的鎮邪玩意兒,空在秋風裡飄曳著。

  太多烏雞黑狗灑下的血滴兒幹在街心的黃土上,變成黑褐色的斑痕,那些斑痕經過日曬,全從邊緣上卷,變成許多硬塊,好像一些黑色的毒菌子。

  雖說日頭仍把整條街道光照著,可是望在人眼裡,那黃黃的日光總像被一層看不見的魔霧橫隔著,使整個鎮市陷在某一種魘境裡。

  人呢?只有更慘些兒罷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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