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

  當然沒誰有功夫去照鏡子,打鏡子裡瞅瞅自己的嘴臉,可是彼此那麼瞧看瞧看,借著旁人想自己,也就差不多少了,由於過度的熬夜、緊張、猜疑、憂慮和近乎絕望的焦灼,每張臉都像被刀削似的瘦了下來,臉色焦黃,眼圈兒帶黑,眼裡血絲兒滿布,嘴唇乾裂起皮,嘴角破爛出血,加上頭髮沒剪,胡髭沒刮,個個都像是野獸般的土匪,渾身都是草刺、葉汁、污泥、灰土和血斑,衣衫上下,不乏撕破劃裂的痕跡,光是外形上這樣狼狽,至於感覺上的疲累、困倦,那就更甭提了。

  「看咱們這樣下去,還能撐持多久罷。」朱屠戶說:「至少有一點還使人安心的,那就是殭屍鬼出走的這七天裡頭,還沒人見她出現過,也沒聽見她害過誰。」

  「對了,」劉二拐子坐在趙家院心一角的石鼓上,把抱在懷裡的紅纓槍頓了一頓說:「也許這具殭屍,壓根兒沒出過趙家的大門。」

  「你……你怎麼說?」賈大伯叼著空煙袋,駭異的睜著眼。

  「我的意思是說……」劉二拐子沉吟著,彷佛在費力思索著什麼:「屍首是深夜失蹤的,趙家前後門都緊緊的關著。你們要弄清楚——殭屍鬼是有形有體的蠢東西,不是無形無影、飄飄蕩蕩的鬼魂!它既不會像人一樣的拔閂子開門,又不至於像飛賊那樣的翻越牆頭,它怎能奔到門外去?」

  「嗯,你說的有道理!」賈大伯說:「找你媳婦來問問看,趙哥兒,問她那夜是否是關上門的?」

  「甭找了,」狗柱兒在一邊振臂說:「五奶奶死的那晚上,來看屍的人很多,他們在起更前散走,門戶全是我親手關上的。」

  「那就對了!」劉二拐子跳起來指著說:「我敢說,這殭屍仍然匿在這座宅子裡,絕沒有錯,咱們前幾天光顧在外面找,全是浪費日子。」

  「可是,這宅子也不是沒搜過,」朱屠戶說:「出事後就搜過了的。」

  「你相信你們把全宅各處都搜遍了?」

  「怎麼沒有?」朱屠戶說:「就差沒把瓦片掀開。」

  「啊,劉二哥,你甭這麼說,真的嚇死人……了!」五奶奶的三女兒愛珍說:「假如我媽的殭屍就在這屋裡,我們該怎麼辦?」

  「快叫後屋裡的人出來吧,三姑娘,」賈大伯說:「趁這會兒天還早,咱們再把宅子重新清一清看,再等,天色就晚了。」

  「如今這殭屍只是妖物,不再是五奶奶了,」朱屠戶說:「殭屍鬼是不認親人的,你們就是她女兒,她闖出來照樣搦你們頸項,吸你們腦髓……不過你們也甭駭怕,這宅子我清過,殭屍不會還在宅子裡面的。」

  「清是清過。」狗柱兒又想起什麼來了:「我記得,只有一間房子沒搜過,那就是五奶奶生前住的那間黑屋子,對不對,朱大叔?」

  「對了,」朱屠戶說:「那間屋裡太黑,堆的雜亂東西又多,我推門看過,匟是空的,就急匆匆的沒有仔細去翻搜。」

  「也許就因為你這一大意,害咱們多熬七個夜晚,」劉二拐腿說:「說不定殭屍就匿在那間黑屋裡了!……咱們先甭抬大杠,一搜就明白啦,」

  「你說殭屍就在我媽生前住的那間黑屋裡?」五奶奶的大女兒群珍驚叫說:「我的皇天菩薩,昨夜我還跟兩個妹妹,藏在那屋裡躲殭屍的呢!」

  「搜吧,哥兒們!」

  劉二拐腿把紅纓槍緊了一緊,橫舉起來叫說:「分幾杆槍把著花窗,幾把刀堵著門戶,幾個人守著屋頂!」

  「趙哥兒,你先讓你們家人全數退出來吧,」賈大伯站在後屋門口說:「他們要搜屋了!」

  「來,跟媽出去,癩子乖,」媳婦在後屋當間哄著孩子。

  「奶奶,奶奶,」癩子不肯走,朝黑屋裡指著哭叫說:「奶奶吃棗棗,……奶奶吃棗棗……」

  「胡說!」媳婦急著打了癩子一巴掌,癩子索性一屁股賴在地狂嚎,仍然重複著「奶奶吃棗棗」那句話。聽那五歲孩子的口氣,彷佛他真的已在那黑暗裡看見什麼一般,雖說太陽剛斜西,聽來也使人毛骨聳聳的。

  「甭打孩子了,」賈大伯一步跨進門來,用煙杆隔住媳婦說:「童子陰陽目,最易見鬼物,也許他真的在黑屋裡見著什麼了?」

  「鑼鼓,狗血預備好!」朱屠戶在屋外調度著那些漢子,喊叫著:「火棒子多點幾支,我跟劉老二領頭進屋,狗柱兒端著狗血盆,我一喊,你就朝外潑灑!」

  賈大伯卻在屋裡蹲下身,哄著癩子:

  「你說,乖孩子,你見著奶奶了?」

  「癩子你說,」媳婦也哄著:「說了給糖你吃。」

  那孩子點點頭,伸手朝黑屋的高處指著,還是重複著那句話:「奶奶吃棗棗。」

  黑屋的門是開著的,房門簾兒自從被胡三嬸撕脫後,並沒再裝上,故此一眼能望得見屋裡那些在陰黯中放列著的老古董:妝台、菱鏡、銅包角的大箱子,大站櫃、小幾、多年沒用的子孫燈,……賈大伯雖說上了年紀,眼力略為差些,又是打明處去望暗處,但這些傢俱,他都還能模模糊糊的望得見,再朝上望,就覺黃糊糊的看不分明瞭!一直等到朱屠戶一手捉著火把,一手掄著殺豬刀進屋,他才借著火把的光亮,看見他要看見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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