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　>　司馬中原　>　路客與刀客　|　上頁　下頁
五

　　「五奶奶移屍出房，我們看過，」馬二娘說：「臉色黃黃白白的沒變紫，除開大睜兩眼沒閉上，七竅也沒血痕，指甲也沒變色，一點兒也不像是服了毒的樣子。」

　　「也有些毒是內毒，」群珍仍然指著媳婦：「這女人不知給我媽喂進什麼了？」

　　「內毒驗五臟呀，姑娘，」馬二娘說：「銀筷兒朝喉管裡一伸，什麼毒驗不出來？我央了街坊上的朱屠戶跟狗柱兒，兩人守著五奶奶的屍，你媽如今躺在布幔兒裡邊，慢慢兒的驗罷。」

　　嘩的一聲，布幔兒被誰拉開了，狗柱兒覺得有人狠扳著自己的肩膀搖晃著，聲音是驚惶急促的：

　　「狗柱兒，五奶奶的屍首呢？」

　　「我……我……我也不知道。」狗柱兒這才吐出聲音來：「昨夜晚三更天……她就……不……見了！」

　　「怎麼？屍首不見了！」朱屠戶也醒了，蔔楞跳了起來，翻眼四邊一瞅，忽然他渾身戰慄著，雙手亂摸著屁股，彷佛背後燒了火一樣的惶叫說：「不好了喔，鬧了殭屍了呀！」

　　殭屍，這一聲恰像是一條火閃一樣，把荒涼地域中人心的恐懼照亮了！大夥兒爭也不爭了，吵也不吵了，媳婦抄起癩子，趙哥兒牽著三妹子，群珍扯著素珍，馬二娘拉著胡三嬸，朱屠戶拖著狗柱兒，亂哄哄的奪門朝外跑，跑到大門外的街心時，馬二娘跌腫了嘴唇，群珍碰痛了骨拐，趙哥兒一跤摔在黏骨上，抱著腿哼哼。

　　不一會兒，趙五奶奶變成殭屍的恐怖事兒，就傳遍了鎮上。趙家大門外的人頭越聚越多，天色也越轉越亮了，一直等到太陽漏頭，人們才冷靜下來，紛紛的議論著。有人把這事怪在守屍的朱屠戶身上，說他不該受了託付不盡責，喝了酒就挺著死睡，要不然怎會出岔事兒？有人以為毛病出在媳婦身上，五奶奶定是中毒死的，媳婦怕五奶奶的子女親族驗出虐死或毒殺的痕跡，就花錢買通了看屍的人，以鬧殭屍為由，把五奶奶的屍首運到荒郊，刨個坑掩埋了，卻讓全鎮的人都陷在「殭屍奔脫」的恐怖中。

　　但這兩種猜疑和責難，都是站不住的。

　　朱屠戶漲粗脖子大嚷說：「你們誰也甭責難我！說我不該睡覺，五奶奶她要變成殭屍鬼，誰能睜著眼攔得住她？……如今死人沒了，咱們得趕緊分頭去找，甭讓她在荒郊野外追著害人，她就是殭屍也奔不遠，總能找得到的，不是嗎？」

　　關於第二個猜疑，馬二娘也挺身出來作證說：「事情沒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方，不能冤了媳婦，……朱屠戶跟狗柱兒是我央請他們留下的，媳婦由我跟大腳、胡三嬸兒，整夜陪著，哪會有『移屍滅跡』的事？」

　　有人追問起狗柱兒。

　　「我沒有睡，」狗柱兒說：「三更天，一陣陰風把蓋在死人臉上的油光紙吹起來，恰恰罩住我的頭和臉，使我一時看不見東西，等我伸手抓開它，再朝冷凳上一瞅，屍首就沒有了，我一嚇，就人事不知啦。」

　　「你有聽見像揣誰似的腳步聲沒有？」

　　狗柱兒搖搖頭：

　　「我什麼全沒有聽著！」他說。

　　「還是出了殭屍！」最後大夥兒都這樣判斷著。

　　在這樣古老寒傖的小鎮上，趙五奶奶暴死後變成奔出門的殭屍鬼，真算是再壞也沒有的消息了；殭屍一出門，全鎮嚇掉魂，若不覓著她，准會亂害人。大夥兒全有這麼樣同一想法。

　　這還是大白天，不覺著太怎麼樣，若是到了夜晚，殭屍鬼擂門闖宅，那可怎麼得了？朱屠戶總覺殭屍出門時他在睡覺，惹得全鎮惶惶不安而內疚，就自願領頭去尋找那具出奔的屍首。由於人多膽壯，鎮上很多少壯的漢子，都願參與覓殭屍，朱屠戶從中挑揀了廿來個人，分成好幾股兒，一股兒先清宅院，出後門，沿著屋後的池塘繞經雜樹林，到西邊曠野上去找。一股兒專搜全鎮的每一條大街小巷。另一股兒由南朝北，遍搜北山根的林莽。

　　「出了家門的殭屍，若不是觸著硬物踣倒，那還會是能坑害人畜的活殭屍，」有經驗的賈大伯說：「你們去搜屍的人，快回去帶上鳴鑼響器，刀矛火銃之類的對象，碰上殭屍走動撲人，你們得鳴鑼打鼓，用刀矛火銃轟打它，直等它倒地為止。」

　　這方法行在荒郊野外可以，行在家宅和街巷就怕會誤傷著人了。有人提出這困難之後，馬二娘又想出另一種對付的方法來：

　　「其實對付殭屍鬼，倒用不著這樣大張旗鼓，在家宅街巷裡，最好帶著桃木枝，菖蒲劍，殺條黑狗，或是殺只烏雞，一面瀝著血，一面叫喚死人的名字，……她聽著了，就會從黑角裡直奔出來，不管她來勢多凶，一經踩著烏雞或黑狗的血，她就會倒地不起了。」

　　「男人家都去打殭屍，鎮上都留著些婦人孩子怎麼辦？」一個帶哭腔的女人說：「萬一那鬼物鑽在哪一家，如何防得了啊！」

　　「你們快去北山廟裡請道士，家宅門口貼上鎮邪驅鬼的神符，多少有些用處。」一個說。

　　「在殭屍沒覓著之前，你們遠地有親朋戚友的人家，趕快帶著孩子去躲避幾天，免得夜晚提心吊膽，惶恐不安，」賈大伯抹著鬍子說：「萬一殭屍出現害了人，那就晚了！」

　　亂哄哄的鬧了一陣兒，覓殭屍的幾股人分頭出動了，他們亂敲著鑼鼓，並發出雜亂無章的嚷叫；狗柱兒倒拎著一隻剛殺的烏雞，一路把雞血滴在地上，用稚氣未脫的嗓子，一聲遞一聲地叫著：

　　「趙五奶奶，趙五奶奶，你在哪個僻角兒裡聽見了，趕快出來！」

　　朱屠戶領著一股兒人，像抄家似的在趙家宅院裡翻搜著，狗血潑得門戶上一片鮮紅，七八支紅纓槍在院心擺著拚命的架勢，連屋頂都有人踩過了。

　　緊鄰的人家生恐夜來時殭屍鬧宅，有的去廟裡請和尚，有的去宮裡接道士，有的央巫門，有的找法師，設香案，燒符咒，行關目，念經文，先把宅子鎮一鎮，清一清，街頭有些家裡缺少男子漢的人家，紛紛打起包袱，備妥牲口，防虎防狼般的倉促逃離鎮，下鄉去投親避難去了！整整一個上午，小鎮上就像翻江倒海一般的亂法兒。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