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

  「狗柱兒,你怕不怕?」朱屠戶朝坐在他身邊的狗柱兒望了一眼,明知那小子駭怕,偏存心逗弄著他說:「要是怕,就也喝點兒酒,壯壯膽子。」

  狗柱兒抬起眼皮來,極為勉強的笑笑:「實在有些陰戚戚的味道,大叔,要不是有你在這兒,我真有些渾身發毛。我替人看過青禾,……這通夜守著死屍,還是頭一回呢。」

  「也沒什麼,喝點兒酒就好。」

  朱屠戶拎起錫酒壺來,先大嘴套小嘴,骨嘟骨嘟地喝了幾口,再抹抹壺嘴兒,順手遞了過去,平常向不喝酒的狗柱兒,捧著酒壺猶疑了一忽兒,便也仰起脖頸,喝藥似的喝了一大口,那酒恁烈,嗆得他喘不過氣來, 只管捂著嘴咳嗆。

  酒是喝了,並沒壯起狗柱兒的膽子,這靈堂裡的一切景象,都在一種逐漸擴大並且浮蕩的朦朧中輕輕旋轉著,倒頭燈的火焰是一片恐怖的青綠色,把人臉全給映綠了,越看越有些不像人樣兒,哪兒刮來一陣陰風?把死人臉上蒙著的油光紙兜得鼓鼓的,就彷佛是死屍在下面噓氣一般。也許那幾迭紙錢壓得不夠重,有一角叫風頭掀開,露出趙五奶奶那張癟著嘴、瞪著眼的臉來,嘩地一聲紙響,五奶奶的一隻手又從冷凳邊緣滑了下來!——不,也許是伸了下來。那只手,帶著幾分痙攣似的,懸空悠蕩著,彷佛要去捏那些嵌在倒頭飯上的蜜棗。

  而旁邊的朱屠戶,壓根兒沒留意這些,只管喝著他錫壺裡的酒呢。

  「大叔,大叔。」

  「嗯。」朱屠戶的聲音懶懶的,帶著困倦的意味。

  「你不能睡呀,大叔。」狗柱兒挪過身來搖著他說:「你不覺得這靈堂裡有什麼不對麼?」

  「小兔崽子,嘿嘿,」朱屠戶帶一份肉感的親昵,用濃濃的醉意的鼻音笑駡說:「甭想耍小心眼兒嚇唬你大叔了,狗柱兒!我趕集走夜路,哪天不過亂葬崗子?熱天圖涼快,常在墳頭上睡覺,……惡鬼還怕殺豬刀呢。這兒有什麼不對?」

  狗柱兒囁嚅著,他不敢沖著死人說出什麼來。

  「去,捏兩顆蜜棗來給我下酒。」朱屠戶說:「嵌在那邊倒頭飯上的,……你敢麼?」

  狗柱兒搖搖頭,又跟著呶呶嘴;這一回,朱屠戶也看見那只雞爪兒似的,懸空悠蕩的手了。

  「五奶奶,甭嚇我。」朱屠戶醉醺醺的說:「我熬夜守屍夠辛苦的,大夥兒街坊老鄰居,兩百錢不要不要緊,就說捏兩顆蜜棗下酒,總也不過份呀!」

  說著,他真的歪歪的爬過去,捏顆蜜棗硬塞在死人手裡,再屈起死人的胳膊,把那條手臂彎上去,使那只捏著棗子的手,正湊在死人嘴上。

  他又把油光紙理抹平整了,把露出的死屍面孔蓋妥,上面多壓了幾迭紙錢。

  「雖然吃不著,也意思意思,」他一邊說著,一邊又捏了兩顆蜜棗,塞在他自己的嘴裡,爬回來,把腦袋朝牆上一靠,閉上眼品嘗著蜜棗的滋味,在咀嚼中用模糊不清的聲音跟狗柱兒說:「狗……柱兒,你這該放心了!……咱倆輪班守著,大叔我守屍,你先睡,四更天我……再叫醒你……」說呀說的,他自己卻先打起鼾來了。

  狗柱兒雖然裝著閉上眼,一顆心卻像打鼓似的跳著,哪能睡得著?起更前,外間的馬二娘她們還在嘰嘰咕咕的講話,如今話聲早就沉落了,除了朱屠戶那條連綿不斷的沉鼾,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!……早知替人守屍的滋味是這樣,還不如多打幾天短工呢!

  人在這種荒僻的地方長大,狗柱兒肚子裡裝滿了各種各樣原始淒怖的傳說:某處某人大白天見鬼,某處某家鬧殭屍……說那殭屍鬼眼瞪銅鈴大,奔跑起來快得像陣風,如今,那些傳說都從遠遠的地方,從四面八方的黑暗裡,一一彙集到自己的心裡來,活化成一簇一簇顏采濃烈的形象,在心窩的暗處群相蹈舞著。

  這些並不可怕,最可怕的是一種觸及今夜的聯想——五奶奶的屍首,是不是也會在自己睡意朦朧的時刻,突然變成一具殭屍鬼?從那邊的冷凳上躍起來追人?

  「天哪,我怎會想這些呢?」

  朦朧是朦朧了一會兒,狗柱兒確信自己胡思亂想的並沒睡著,再睜眼瞅瞅身邊的朱屠戶,腦袋軟軟的垂在胸脯上,半張著他多短髭的鯰魚嘴,拖下一綹長長的黏涎,呼呀呼的喘氣拉風箱,睡成了一條死豬。

  那邊又起了一陣風,忽啦一聲,把一張原是蓋在死屍臉上的油光紙吹了過來,不偏不倚的正罩在狗柱兒的臉上,狗柱兒大吃一驚,急忙伸手抓開那張紙,再轉頭朝那邊一瞅,嘴裡沒說話,心裡 只叫了一聲媽,古丁冬一頭撞在牆壁上,朝上翻著白眼,就這麼嚇昏過去了!——冷凳是空的,死人不見了!

  ***

  狗柱兒恢復一些知覺的時候,靈堂外面起了嘈亂。

  趙五奶奶的兒子趙哥兒、三個奔喪來的姑娘,都漏夜趕了回來,群珍一進屋,就扯住弟媳撞頭,嚎說是做媳婦的下毒手,毒死了婆婆。素珍要明理些,說是先甭這樣纏鬧,天亮後,請人來驗屍,是否是服毒就知道了。

  「是呀,二姑娘說的是,」馬二嫂也在拉著彎兒說:「五奶奶她要真是吞金服毒死的。七竅會出血,臉色會變紫,指甲會變青變黑,身上也會起紅斑,……這是瞞不過人眼的。」

  「橫豎我沒做虧心事,」媳婦哭著說:「你們逼不死我。」

  「我看,三位姑娘先甭吵了,」胡三嬸兒說:「五奶奶死前,婆媳是為幾顆蜜棗嘔過氣,爭了幾句嘴,我們勸媳婦叩頭陪了禮,我們前腳出門,媳婦後腳跟了來,說五奶奶賭氣穿上壽衣,坐在匟上等死,我跟馬二娘再拐回來,人已經死了,這似乎怪不得媳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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