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


  但願她五奶奶只是嘔氣裝聾作啞,不要真的發生什麼變故就好了。

  「煩你摸個火,把燈給掌上。」她轉臉跟身邊那個媳婦兒說:「癩子好像在那邊灶屋裡哭呢,天快黑了,不要只管嘔氣,把孩子丟在一邊嚇著。」

  媳婦兒掀簾子出去了。

  馬二娘碎步朝匟邊挪著,一心想探究趙五奶奶為何不言語,誰知一動腳,就覺自己的兩條腿不由自主的打抖,軟軟飄飄的起晃蕩,幸好還有個胡三嬸兒手扶著房門框兒站在那邊,要不然,自己一個人哪怕有再大的膽子,也不敢留在這間黑燈黑火的房子裡了。

  「來呀三嬸兒,幫我勸勸五奶奶,要她把壽衣脫下來。」馬二娘一把扯住胡三嬸兒的衣袖,好像才覺心寬膽壯些。

  媳婦牽了癩子,掌了燈回來,剛跨進後屋的門,和趙五奶奶住的那暗間還隔著一層房門簾兒呢,就聽見一聲長長慘慘的駭叫,彷佛像叫錐子戳著股肉似的,那樣的怪異、尖亢,有幾分不像是人聲,這一聲可把她給嚇楞了,不會真的有什麼變故發生罷?她胡亂的想著:婆婆當真那樣死心眼兒,會為一隻碗蓋,幾顆蜜棗走上死路嚒?

  「怎……怎麼了,二娘?」

  她的話還沒問完,嘶的一聲,房門簾子落了下來,滾球般的朝外滾,原來就是馬二娘和胡三嬸兒。

  「你婆婆……早就……死了!她的手全……涼……了!」

  「她准是吞下了什麼,」馬二娘爬起身,慌慌噪噪的朝外跑著說:「這才有多大一會兒?她……怎麼說死就斷了氣了。」

  「可不嚇死人了。」

  胡三嬸兒雖也跟著掙扎起來,但那幅印花布的房門簾兒還纏在她的身上,她三把兩把沒扯得脫,便頂著那塊布跑到院心裡去了。

  媳婦一時也慌亂得沒了主意,也牽著癩子跟著朝外跑,喊叫街坊去救人。吆吆喝喝哭哭喊喊這一鬧,街坊上驚動了不少人,傳說趙五奶奶暴卒了,都爭著來看看究竟,一時趙家的天井裡,捱捱擦擦,擠了一大片人。

  「下傍晚跟媳婦嘔氣時還是好好的,怎會說死就死了呢?」

  「是呀,沒頭沒腦的,可真死得蹊蹺!」

  「許是吞下什麼毒物了?」

  「也許就是媳婦下的手。」

  人群裡東一堆西一簇的,在竊竊議論著。

  也不怪人們這樣的議論,在這座一向平寧的北方小鎮上,日子是無波無浪的止水,一年難得有幾宗值得議論的事情發生,趙五奶奶死得這樣突然,這樣蹊蹺,像一道大浪似的,把全鎮的人心都打動了。

  也有些婦人,伸長頸子,圍著那兩個目睹者——馬二娘和胡三嬸兒問長道短,那兩人驚魂甫定,說話愈顯得急促誇張。

  「那時房裡昏黯,又沒掌燈,只見她穿著送老衣,盤膝坐在匟上,」馬二娘說:「我跟胡家三嬸兒,還當她在嘔氣,合力勸著她咧,……任我兩人說破了嘴,就沒見她答腔,忽地一陣陰風撲臉吹過來,吹得我汗毛直豎,我當時也沒以為她已經死了,還跟三嬸兒去拉她呢。」

  「可不是,」矮小的胡三嬸兒搭上碴兒了:「我上前一拉她的手,嚇得我三魂出竅,馬二娘她還能喊叫出聲,我咽喉卻像鎖住似的,什麼也叫不出來。」

  「她,五奶奶……她那手,冰砭骨似的透涼透涼,」馬二娘喘息地摸著胸口:「誰掌燈進去瞧瞧罷,你們那些火焰高,膽子大的男子漢,五奶奶她,不定是吞了金,吃了煙土,我簡直不敢看了!」

  經她這麼一嚷叫,有人高挑起燃著的燈籠,由鎮上的朱屠戶率著幾個少壯的男人先湧進後屋去了。不一會兒朱屠戶出來說:

  「五奶奶她確是死了,她兒子女兒沒回來,咱們只好先把她移至外間冷凳上,著人連夜趕去報喪,至於她究竟是怎麼死的?等她親人來了自會弄明白的,外人也不便亂猜疑。」

  趙五奶奶的屍首,用小褥兒裹著移了出來,鄰舍們倒是夠熱心的,有人去買香燭紙箔,有人去扯麻布孝布,馬二娘說妥了幾個人,騎著牲口,連夜分頭趕到遠處,向五奶奶的兒女報喪去了。人多手雜好辦事,也不過頓飯光景,後屋裡便垂下白布幔子,設了供桌,寫了白紙牌位,點上兩支素蠟,草草的布成靈堂。

  死人仰躺在冷凳上,臉上蓋層油光紙,紙上壓著些黃色的紙錢。不知誰裝的倒頭飯,飯碗正中插著一雙黑漆筷子,飯上嵌著那十三顆冰糖蜜棗。

  趙五奶奶為它死的,然而連一顆也沒吃著。

  人死了,夜裡該有人守靈,防著雞貓狗鼠偷吃倒頭飯,碰翻點燃在死人腳頭的那盞陰戚戚、綠慘慘的倒頭燈。趙五奶奶是跟媳婦嘔氣死的,媳婦不敢守靈堂,鄰居裡面你推我,我推你,壓尾還是推了馬二娘、胡三嬸兒,另加一個渾名叫大腳的女人陪著她,守在靈堂外面。

  大夥擔心女人屬陰,頭頂上火焰弱,沒有剛陽之氣鎮著,也許會起屍變,就說好說歹,商請朱屠戶跟一個常替人打短工的、名叫狗柱兒的半樁小子看守著五奶奶的屍首,取個鎮邪的意思。

  「我倒不是推諉,」朱屠戶說了:「大夥兒全是老街坊了,我是買賣人,早起還得殺豬賣肉呢。」

  「好歹只看守一夜罷了,」馬二娘說:「等明天,她兒女奔喪趕回來,咱們做鄰舍的就算卸了擔子了,好也罷,歹也罷,那是她們家務事情,……你跟狗柱兒看屍看一夜,等趙哥兒回來,我要他送兩百錢,算是給你買酒,你只當幫忙罷。」

  「那怎麼好意思。」朱屠戶見錢眼開,表面上推辭一番,也就答應了。

  女人家的膽子實在太小。朱屠戶取了一隻破舊的拜墊兒,(即叩拜用的蒲團)坐在靈堂一邊的牆角上,眼望著躺在冷凳上的死人;其實,像趙五奶奶這種老太婆,活著也嚇不著人,莫說缺了一口氣了,說得好聽點兒是看屍,說得真實點兒,就是守著死人睡覺。

  這兩百錢,外加一壺祛寒的酒,算是白賺來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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