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路客與刀客 | 上頁 下頁 | |
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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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奶奶說話可甭盡冤人!」媳婦的臉也夠青冷的,話頭兒不輕不重的敲著人:「誰也沒害了饞癆?!半夜三更爬起來偷捏你那些吃食,你說的蜜棗是什麼樣兒,我影子還沒見著呢!這話傳出去,叫我這做媳婦兒的怎好見人?你吃齋念佛大半輩子,不知平白咒人嘴上會生疔的嚒?」 好個轉彎兒罵人的尖刻言語。 五奶奶要是像早些時一樣能忍氣呢,省一句也就沒事了,老人家疼的不光是幾顆蜜棗,疼的是女兒一番心意,叫人胡糟蹋了,偷捏了東西,非但不認帳,到頭來回馬一槍,反咒駡自己嘴上生疔。 這還早著,如今自己還爬得動捱得動,媳婦就已經唇槍舌劍的硬頂嘴了,日後自己病病痛痛的,到那爬不動捱不動的時刻,那真才叫老鼠滑進糞缸——死也死得窩囊咧!這麼一轉念,一傷心,就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起來,既然掀開了臉,索性淚涕交流,指天劃地的,狠把媳婦兒數說了一頓。 五奶奶越數說,媳婦蹦得越高,硬指五奶奶栽誣她,說她壓根兒沒偷捏過一點吃食東西。 婆媳倆這一吵,把左鄰右舍全吵得來了,一半是來勸架,一半也是來看熱鬧。五奶奶一見人來的多了,喉嚨也就更大起來。 「你說你沒偷,難道會有鬼來偷?這蜜棗原本十七顆,早上還剩十三顆,蓋碗兒摔在地下,瓷片兒還在這兒呢!」 「誰偷你那蜜棗來?!」媳婦也像受了極大冤屈的樣子,又蹦又跳,亢聲銳叫著發了潑,王婆罵雞式的當眾詛咒說:「誰偷你那蜜棗,叫她跳跳就死!叫她×上生疔瘡!叫她來世變驢變馬,要是你做婆婆的硬栽誣我,這血滴滴的咒就會應在你身上!」 「好,你這小×咒我死,我就死!」五奶奶嘴張得瓢大幹嚎說:「我死是你毒死的,咒死的,我那軟骨軟耳的兒子怕你不敢吭,看幾個姑子回來能饒得了你!」 「要死也是你自找的!」媳婦說:「我沒偷過你什麼,不怕你在閻王面前告我,我娘老子也沒栽誣過我,竟有你這種婆婆栽誣我。」 「算了,你做媳婦的人,怎能跟婆婆說這些。」隔壁馬二娘說:「婆婆她年紀大些了,頭腦不清爽,就是為這點小事栽誣了你,也不過頂個家賊的名,不犯法的,用不著這樣嚷叫,傳揚出去,人都會批斷你不是,以下犯上,虐待婆婆了!」 「我……我……哪敢存這個心來,二娘。」媳婦一臉眼淚,無限委屈的說:「我只是要把這事弄清楚,要是陽世弄不清,她死我跟著,到閻王面前對質去。」 「我死,我……死!」五奶奶嚷叫說:「我是說死就死,我死了你當家,沒釘沒刺好過日子!」 按理說呢,婆媳間為細故爭嘴也是常有的,雙方都在氣頭上,一時惡語相侵,經鄰舍勸解勸解,由媳婦叩頭賠個不是,哄婆婆消了氣,也就罷了。 五奶奶家這場吵鬧,媳婦原說的是氣話,五奶奶卻認了真。 *** 馬二娘、胡三嬸兒這幹鄰舍說好說歹。從半下午勸到黃昏拐磨時,剛回自己宅門,就聽癩子他媽奔出來窮嚷說:「二娘喲,三嬸呀,你們勸架勸到底罷,我婆婆她,等人一走,就把她的送老衣穿上了,盤腿坐在匟上等死呢!……癩子他爹不在家,我不知怎麼辦?也許他回來,真以為是我把他娘淩虐死的哩!」 「嗨呀,五奶奶這個人,也真是黃河心的沙子——淤到底兒了!」胡三嬸兒首先埋怨起來:「殺人不過頭點地呀,真是的,媳婦業已跟她叩頭賠過禮,她還這樣固執的鬧下去,何時有個了結呢?」 「在這兒空說也沒用,還是去當面勸解她罷,」還是馬二娘要實在些,家門也沒進,扯著胡三嬸兒又回頭,不過,她又帶點兒訴苦的味道,捏著媳婦的手說:「替人勸架也不是好受的事兒,咱們都還沒做飯呢!老人家心眼兒直,氣從你身上起的,還得打你身上消,好歹全看你怎麼說,甭讓咱們餓著肚子費太多唇舌。」 「你們全見著的,」媳婦說:「我頭也叩了,禮也陪了,她非逼我認說我偷了她三回東西,我娘家祖祖代代沒做過賊,我不願平空撒那個謊。」 三個女人趕到趙家後屋裡,趙五奶奶可不是穿上了她那一身暗藍團花緞子的壽衣,一本正經的,睜著兩眼,盤膝在匟上坐著呢。 「哎呀呀,我的好五奶奶,你真是老小老小,越老越小了,你這是幹什麼?」馬二娘儘管餓著肚子,還得要擺出笑臉來,勸解說:「媳婦她适才業已聽人勸說,跟你叩過頭,陪過了禮,也就罷了,你不能再這樣折她的壽,弄得四鄰也安不下心呀!」 「五奶奶,鬧小氣,使不得大性子,」胡三嬸兒也說:「您上年紀的人,經不得這樣折騰的,日後鬧起大病來,吃苦受罪的,還不是您自己?!」 後屋裡原就有些陰森森的味道,五奶奶從幾十年前嫁來時,就住在這間屋子裡,因為窗外有一道暗走廊,形成兩層重迭著的花窗,多少年來,陽光從沒進來過,屋裡的那些傢俱擺設,經過許多年月,也都已變成暗褐色的古董,外面正燒著彩霞呢,屋裡已沉沉的暗下來了, 只有趙五奶奶朝外的那張白臉,和她那一身閃光的藍壽衣,還在黝黯中迸出一些似真似幻的反光來。 也不知怎麼的,馬二娘覺得這屋裡陰風慘慘的,帶著一股黴鬱氣味的空氣跟平常也有些兩樣,趙五奶奶的拗性真大,兩個人交番勸說,她怎麼就不開口說話呢? 「我說,五奶奶,媳婦她平常也沒大過錯,不過就是為了一點兒糕餅,和打爛了一隻蓋碗的蓋兒,你那三個女兒那樣關切你,你也該為她們想想……」馬二娘嘴裡是這麼說著,心裡卻有些疑神疑鬼的惴惴不安,就好像有那麼一種預感——彷佛自己並不是對著活人講話,而且講這些並不是為了勸解誰, 只是替自己壯膽子罷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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