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八四


  「算了,」他披衣坐起來說:「我還是孩子?五顏六色的扣那個,節後出門去賣布,伸出腕子,讓別人瞧著了,不笑話才怪?!」

  「唷,瞧你!」她噘起嘴,幾些撒嬌的意味說:「怕人瞧著笑話,就不要扣在腕子上,我替你編個袋子,掛在褲腰帶兒上,放些雄黃塊兒和樟腦在裡頭,辟邪袪毒的,成不成?」

  他趿著鞋下床來,站到她背後,兩手扳著她柔圓的肩胛說:「成啊!我也替你襟上扣一隻雄黃老虎頭罷!」

  這樣打情罵俏式的調笑著,仍然是新婚小夫妻那股蜜勁兒,瞧不出有任何異樣的地方,只有貴財自己,抬頭瞧見梳妝鏡裡的自己的臉,笑雖笑著,笑容裡常夾有隱約的面肌的抽搐,使那笑容看上去有些陰沉。

  「我爹他們該來了。」她說:「天不早了,幹你的事去,甭在這兒消磨時光,我該下廚去了。」

  小倆口兒配妥雄黃酒,剛吃罷早飯,前面有人在敲響門環,兩人爭著去開門,梁老頭兒老夫妻倆帶著月豔全來了,岳母拎著有蓋的細竹籃子,月豔手抓著一大把五毒花,丈人端著一小壇封印沒揭的酒。

  「我的記性還不壞罷?」丈人呵呵笑著跟貴財說:「說是來過端午,就來過端午,免得你們記掛,人多,節更過得熱鬧些。」

  「我們的記性更不壞,」月嬌笑著去接那罎子酒說:「什麼全都準備妥了,單等著你們來。……你們來就來罷了,大老遠的,幹嘛還要帶這些?!」

  「當真是:做老人的,吃現成的?」老頭兒說:「全讓你們小倆口兒忙?……你媽也不過燉了一缽子櫻桃肉,替你們煮了一隻栗子雞。」

  「裡邊坐罷,」貴財也殷勤的接過丈母手裡的細竹籃子,跟月嬌說:「甭讓兩老盡在這兒站著。起五更趕路來,該寬歇寬歇了。」

  老夫妻倆穿過通道朝裡走,被太陽烤熱了的風掠過天井,到處是白芷、蒼朮和雄黃混和的香息,磚地上打掃得光光敞敞,各屋也都清理過,顯得那麼整齊淨爽,多少年來,古老沉黯的屋子,都沒有像這樣整理過了。

  「嗯,很有幾分旺相。」丈人滿意的點著頭,跟貴財說。

  「兩人同心,黃土變金,」貴財硬板板的背著俗話說:「不是月嬌幫著我,哪會有這樣?」

  月嬌鬢上插著一朵盛開的石榴花,臉頰上流動著羞怯的暈紅,彷佛是榴花滴汁成的,一直擴散至耳根。貴財也真怪,當著兩老的面,扯這些幹什麼?!平素他笨口拙舌,今天反而變得口齒伶俐起來,她愈是偏臉低頭,月豔愈是斜睨著她淺笑。把兩老央進堂屋坐下來,貴財親自奉茶,又趕著要月嬌端上茶食盒子,梁老頭兒捏些茶食進嘴,跟他老妻逗趣似的說:

  「還是我的眼光准,選中貴財這樣的女婿,嗯,人說:女婿當得半子,貴財這是過了頭了。瞧著這小夫妻倆恩愛和順,我就樂,他們是咱老兩口日後的靠山。」

  「貴財臉上的氣色,還是沒轉好,」丈母說:「身體要攝護,飲食要調節,年輕的時刻,就要多蓄本錢。」

  貴財笑著咽口唾沫,硬把咳嗽忍了下去,沒讓它咳出聲來,身體孱弱的人,最討厭旁人當面提這個,也只有丈人丈母這樣說話,他還能隱忍得住,換是旁人,他會立即光火,——他不願任何人把他看成他爹那樣。

  老頭兒吃著茶食,那些油酥酥的食品使他嘴唇也跟著滑溜起來,談天說地的扯開話頭,當然少不了談到陳宏記布莊複業的事情,貴財裝出很出神的樣子傾聽著,暗地裡卻在數算著時辰。

  「月嬌,」他說:「天不早了!你該下廚做飯了。」

  月嬌正跟妹妹月豔在另一邊的椅子上並肩坐著,談她們的體己話,聽了貴財的叫喚,便應說:「不用急,菜飯都是現成的,你陪爹媽多聊一陣子罷,待會兒,我自會去張羅的。」

  「爹他喜歡用活燒鯉魚下酒,」貴財說:「我去買佐料去,等歇你先到荷花缸,現撈兩尾魚,打理乾淨了,臨時做,趁熱端,免得冷了腥氣。」

  「你當真為你丈人準備了活鯉魚?」丈母娘說。

  「他早就買來養在荷花缸裡了。」月嬌插口說:「大大小小的鯉魚和鯽魚,夠爹吃上半個月呢。」

  「活魚固然很鮮,」貴財說:「那得配上好佐料……我去杜家醬坊,買頭抽醬油和一等好醋,煮出來,風味更好。」

  他端碗出門去買佐料,月嬌也抽身到後院去撈魚,小夫妻倆走後,梁老頭兒不禁又誇讚起他的女婿來,——當然會從活鯉魚談起做女婿的一片孝心。大朵的蜀葵花,黃燦燦的開得像太陽,石榴花的小紅火,更把人心燒得溫溫暖暖的,在梁師傅老夫妻倆的感覺裡,這許多年來過端午,都沒像今天這樣熱乎過。

  月嬌心裡也是喜洋洋的,早先跟貴財結親時,她自己心裡木木的,從沒熱衷過,倒不是因為對方面黃肌瘦的那副長相,只因從那宗陰慘的血案傳聞,使她自然產生了一份恐懼和厭惡,她實在害怕嫁到這座古老陰黯的宅子裡來,跟一個病弱的男人在一起過日子。

  說來也很怪氣,嫁來之後,她真的愛起貴財來,不錯,正像月豔所說的那樣,貴財那個人,初初瞧上去,真有些怪異的陰冷,平素不愛多說話,面肌常會產生一種令人寒栗的抽搐,但跟他在一道兒處久了,反而覺得他溫厚樸訥,即使有些怪,也很難說出他怪在什麼地方。也許那是由於早年受過恐怖的刺激引起的罷?最近幾個月,他對待自己,比往常更體貼,從沒有嘔氣、鬥嘴等情事發生過,她沒有道理不心滿意足。

  她去後院葡萄架下麵的荷花缸邊去撈魚,那口缸太高了,她必得要站在方形的站凳上,上半身彎進缸裡,才能伸手去捕捉缸裡的活魚;她在伸手入水前的一剎,望著平靜的水面,光光亮亮的像一面剛擦拭過的明鏡,映出她自己的臉和斜插著石榴花的鬢髮,她身後天棚上疏疏大大的葡萄葉掌,泛著奇異透明的綠色,更顯映出她臉色的嫣紅來。缸底的魚群,自由自在的,在她幻影中遊動著,水面仍然平靜,攤露出葉影,以及葉隙間藍色碎布般的天堂——五月的溫柔顏色。

  她疑疑遲遲的,沖著她自己的影子微笑,那嬌媚的水面上的人臉,也用同樣的微笑來回報她,水面上飄漾著的是一個很美的圖景,夢的圖景,她簡直有些不忍用手觸碎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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