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八三


  更多不切實際的方法,都像五顏六色的花布似的,朝他不寧的惡夢裡亂堆亂擲。有時,他夢見他和月嬌手挽著手,站立在狂風凜冽的山頂上,腳下是黑黝黝的,使人不敢俯視的懸崖,他伸手對準她後背輕輕一推,她就像一張剪紙似的飛身翻滾著,直落進幽深莫測的穀底,她尖銳的叫喊和他磔磔的狂笑絞合在一起,那樣的響亮,那樣的綿長,使他被一種快意的戰慄挾持著。從夢中飛向清醒,怔忡一晌,才知道沒有山,沒有穀,只有黑暗包裹著他,躺在客棧的木床上。

  有時他夢見仍用當初砍殺大寡婦的那柄柴斧,在自家的臥房裡,猛劈著月嬌的頭顱,一斧劈下去,鏗然有聲,再看,根本沒劈著人,只劈著一段人立著的堅硬的木頭,那斧頭的木柄斷折了,斧頭仍嵌在木段當中,晃也晃不下來,就那麼的黏在那上面,自己的心也黏在那上面。

  他為這些亂夢纏繞著。

  新年前夕起風訊,貴財回到宅子裡歇著沒再出門,紛亂得像千萬縷遊絲的思緒,仍在他心裡不斷的朝外抽引。堂屋裡生著紅紅的木炭火,二道院子裡積有一尺多厚的雪,風在簷間旋動,一串長長短短的冰鈴便發出尖銳的潑嘯聲,天色灰塗塗的像塊蓋板,低低壓在屋脊頂上,一屋子都是那種死沉沉的黯光。

  「這宅子,開春該粉刷粉刷了!」做丈人的跟貴財說:「我總覺得房子太古老,有些陰氣,生邪惹魅的。」

  貴財沉吟著,最後一句話——生邪惹魅的,卻棒似的把他敲醒了。

  「嗯,」他應說:「屋子不但太舊,我看當初風水也沒看好,當初那宗慘案發生之後,我就有些覺得異樣,一晃眼,又好些年了。」

  對方抹著山羊鬍子,下巴變長,隔了一會兒說:「不錯,你父母當初那案子,跟隔壁賭鬼王二叔嫂倆的案子,情形差不多,說宿世的冤孽也好,說有鬼作弄也好,似乎都跟風水有關。」

  「真的,假如有買主肯出價,我很想盤掉這宅子,」貴財說:「家裡人口少,用不著這種二進院落的老屋,空著朽壞也是空著朽壞了!……要是常住下去,日後還不知會鬧出什麼樣的事故來呢。」

  「陳家的祖業,也是你們小夫妻倆日後的根基,」老頭兒說:「我可不敢輕易跟你拿這個主意,我總想,日後布莊複了業,人手多了,宅子自有旺象,能修整儘量修整,再請看陽宅的先生,仔細瞧看瞧看,萬一有什麼不妥,煩他施法破一破,也就好了。」

  「等到過完年,開了春再說罷!」貴財陰鬱的說。

  年倒過得挺像是年,貴財對丈人和丈母說多殷勤有多殷勤,知道丈人愛喝原泡老酒,不但每日供應無缺,還特意買了兩小壇,算是送丈人的年禮;知道丈人愛吃活鯉魚,便著宅後的漁家在冰封的溪河上砸出冰窟窿,在天寒風急的夜晚,擎著桐油火把,到冰層下去取魚;丈母通身裡外的新棉衣,全是貴財送的,把丈母樂得笑瞇了眼,沒口誇讚女婿是個孝順人,除了還差個外甥孫,她簡直沒旁的話可說了。

  月嬌跟貴財同床共枕,也口口聲聲稱讚貴財許多好處,婚後兩人沒拌過一句嘴,沒嘔過一場氣,她說什麼,貴財都會依著她,她沒道理硬說貴財有什麼短處,只有小姨月豔在冷眼旁觀時,說她姐夫很怪氣。

  「他低著頭想心事的時候,那張臉最怕人了!」她背地裡跟她爹說過:「臉額上的肉蚯蚓,扭來扭去的,兩隻眼珠從眶子裡朝外凸,直釘在眼前的地上,偶爾抬眼看什麼,人在他眼前他不見人,眼珠裡鬱著一盆子火,兇暴暴的,真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。」

  「甭犯那種疑心病了,丫頭。」做爹的噴著酒氣說:「善人惡長相,也沒有什麼不妥,你到大廟裡看看去,十八羅漢,有幾個慈眉善目的?羅漢就是羅漢,不能單看外表,你姐姐喜歡他就得了!」

  不動聲色的貴財把棋子捏在手上,耐心等著機會。開春後天轉暖,架上綠潑潑葡萄已然成蔭,丈人丈母和小姨在宅裡一住幾個月,打算辭別回家去,隔一段日子再來,貴財一再挽留沒留住,最後說:「那就到這邊來過端陽罷!我多養些活鯉魚,再窖下一壇酒等著!」

  主意早就籌算定了,他想到了結月嬌的地點——那口高高的綠釉魚缸。為了掩飾這事,他出門賣布留了很久,回來又特意去找湯一劑,使月嬌有了她最後一個如魚得水的春天……

  端陽是個大節,風和日麗,寒傖的小集鎮上,顯得暖洋洋的。家家的門前插著艾蒲和柳枝,窗角上吊著彩絨紮成的小粽,和各種顏色豔麗的布飾,雞、虎、兔、龍等生肖,在黯色的背景中,跳騰起一片節慶的光鮮。

  貴財的宅子裡,兩個人也為過節忙碌著,丈人、丈母和小姨,說妥了要在過節當天趕來聚會幾天,節前頭幾天,貴財就裡裡外外的打掃宅院,月嬌自己裹著粽子,按照端節的習俗,貴財去橋頭湯一劑的藥鋪,買了白芷、蒼朮、除蟲菊和幹艾粉,混碾成一大包,在房陰屋角遍撒著,藉以驅除五毒,堂屋的碎瓷瓶裡,也供上了盛開得像金輪似的蜀葵花,紅得像焰火似的石榴花枝。

  當然,去湯一劑那兒買藥時,他也沒忘記配他那種能在月嬌面前稱得起丈夫的補藥,好在枕席上討她的喜歡,這些細小的事情,他全安排得很妥當。他說不出他對月嬌的情感究竟是怎樣的?他狂熱的貪戀著輕紗帳裡的日月,裸裎的月嬌是細白溫柔的,像一顆剝了皮的水梨,她籠霧的黑髮,輕微的喘息,沁汗的肌膚,嬌慵的情態,都會帶給他一種飄升的快樂,那要比早先他關在黑屋子裡的幻想要真實得多,也溫暖得多。但他最貪戀她的時辰,也正是最厭惡她的時辰,彷佛她比五毒還毒,甚至連雄黃、艾莖酒都奈何不了她……這背夫偷漢子的淫婦!

  他沒有忘記那口綠釉的魚缸,在葡萄清涼的綠蔭下麵,半缸新換的清水裡,養著十多條透活的、筷子長的鯉魚和鯽魚,丈人最愛用活殺的鯉魚和鯽魚下酒。

  過節那天大早上,貴財剛醒轉,就見月嬌在窗前的妝台邊紮彩絨,編成一個網兒,網著艾枝和烤熟的蒜瓣兒,把它懸在房門口的橫柱上。

  「嘿,有那麼多的規矩?」他揉揉眼,打著呵欠說:「你對過節的興頭,比我更濃。」

  「慶節就得像個慶節的樣子,可不是?」她瞟了他一眼說:「甭賴在床上,快起來,幫我去配雄黃酒去,等歇我替你扣絨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