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八五


  就在這時候,她忽然覺得自己的雙足被人捉住,還來不及挺身回頭,兩腳就叫人猛力的朝上一掀,水面上的圖景碎裂了,她的頭埋進缸底的淤泥裡去,她的呼喊變成一串嚕嚕上升的水泡……

  這對貴財來說,並不是謀殺或是其他什麼,只是一場快意淋漓的白日夢,雖說他早已盤算過,但在當時卻很模糊,他舉著月嬌的雙足,總有一盞茶之久,然後,他悄悄的從牆缺口那兒遁出去,去買他烹魚的佐料。

  買了佐料,打前門回來,做丈人的正興高采烈的談著活燒鯉魚和酒。

  「好了,佐料買來了!」他說:「也真難為你,貴財,為我忙這半天,先坐著歇會兒罷!」

  貴財放下佐料,真的歇了一會兒,這才像想起什麼似的,扭頭跟小姨說:

  「月豔,你姐去哪兒了?光景不早了,該下廚張羅飯食去啦。」

  「不是去後院缸裡捉魚去了嚒?」月豔說。

  「什麼魚這樣難捉法兒?」他說:「一去老半天,不見人影兒。」

  「月豔,你去後面看看去,」丈母說:「廚房的事,你該多幫幫你姐的忙,甭再讓你姐夫勞動了。」

  月豔是笑著答應,動身到後院去的,回來時急急匆匆,蠟白著臉,嘴張很大,半晌沒說出話來。

  「你怎麼了?月豔?」

  叫這問急了,月豔才擠出斷斷續續的話來:

  「我姐……我姐……她栽進缸裡去了!」她帶著哭腔說:「只露出兩隻腿在缸口上。」

  「糟!」梁師傅說:「缸裡有水,只怕淹在那兒了!你怎沒拖她來著?」

  「我拖了,拖不動,才跑來叫你們的。」

  那三個一聽,全都搶著站起身來,忙不迭的朝後跑,梁老頭兒鬍子抖抖索索的,老太婆一邊踹動小腳,一邊語不成聲的嘀咕著:

  「嗨,這是怎麼弄的?!……好好的人,怎會撈魚倒栽進缸裡去的?」聽那口音,好像在抱怨著誰似的。淚水噎著她喉管,吐出話來,也帶一股苦鹹味兒。

  三個人奔到後院裡再看,正如月豔所說,月嬌頭朝下腳朝上栽在缸裡,兩隻粉紅鞋朝天豎舉著,像兩隻紅辣椒結在綠幹上。梁老頭兒和貴財兩個,搶步上前,一人攫著一條腿,老鼠窟裡拔蛇似的倒著朝外拖,拖出來再看,月嬌滿頭滿臉全是淤泥,嘴角、鼻孔和耳眼,絲絲的朝外滲血,做媽的一見這光景,兩腿一軟癱在地上,一口氣沒透出來就暈厥了,月豔慌忙去端木盆,朝她媽頭上潑涼水,老太婆一醒轉就哭著說:

  「貴財,你快去找雞毛,試試她還有鼻息沒有?」

  「哪還會有鼻息?!」做爹的摸著說:「渾身都已經涼了!」說著,捏出一把鼻涕,也埋頭痛哭起來。

  原本是熱熱鬧鬧的過節來的,這意外的變故使宅子裡的空氣僵涼起來,四個人蹲在月嬌的屍體旁邊,你也哭,他也哭,貴財更是哭得厲害。月嬌死了,他妒恨她的那些原因都沒了,一年多來,枕上的恩情還在,無論是出自她的真心,還是假意,總那麼甜過、蜜過,不由不使他有些留戀;當然,他哭的並不是這些,他必得這樣蹦跳號啕,才能掩飾住自己的真正面目,讓旁人疑心不到他的頭上,使月嬌的死因變得單純,——她只是因為撈魚不小心,栽進缸去淹死的。

  ***

  門前插著的菖蒲和艾葉變軟時,月嬌出了殯。

  幾乎沒有誰議論這宗意外的事故,月嬌死後,她娘家全留在那宅子裡,幫著料理她的後事,她父母都沒有話說,旁人更沒有置喙的餘地了。

  梁師傅老夫妻倆,失去一個出了嫁的女兒,固然悲痛,反過來看失去妻子的貴財那種痛不欲生的模樣,卻更可憐起這個女婿來。

  自打月嬌死後,貴財就有些傻傻的,口口聲聲要跟著月嬌下地去,不願單獨的再活了。老夫妻倆沒辦法,反而要強忍住悲痛,轉勸貴財不要過份死心眼兒,人死不能複生,哀傷過份了也沒益處,勸慰他不說,又怕貴財真的一時想不開,便留下來陪伴著他。

  「嗨,說來這意外的事,全怪在我身上。」梁老頭兒說:「我要不是有著貪吃活燒鯉魚的毛病,月嬌怎會栽進缸去溺死!」

  「我看這宅子怕真有些妖魘在,」做丈母的說:「要不然,怎會連二趕三的出岔事?你得想法子,請人來看看風水。光是埋怨自己,也是空的,苦命的月嬌死了,貴財他還得打起精神來撐持。」

  日子過得陰陰冷冷的,天氣卻越轉越炎熱了。梁師傅夫婦倆帶著月豔,在貴財的宅子裡住到月嬌滿了七,貴財不但沒重新振作起來,反而發了病。發病的原因,依照梁師傅老兩口的看法,當然跟月嬌遭受意外死去有關,女婿的身體原已很單薄,哪還經得了這種打擊?……

  滿七那天,做丈母的要月豔幫著,清理月嬌的衣物和飾物,在妝台的一隻抽斗角上,找著一支簪子,——隆昌銀樓打制的簪子,實重三錢七分五的那一支。「姐夫,你看看,這支簪子要是早找著,就該讓她戴了下葬的。」她把那支簪子遞在貴財的手上。

  貴財手捏著它,一聲不響的楞在那兒:世上真的有鬼,敢情是,這明明是捏在賭鬼王二手上的那一支,無論是形狀,式樣和花紋,都是一樣,難道自己真會看走了眼?!難道王二那支簪子是從大寡婦那兒竊取的?!難道月嬌清清白白,跟賭鬼王二毫無瓜葛?!天喲!難道這三條人命全是冤枉送掉的?!

  他忽然覺得脊背發冷,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,那支黃澄澄的簪子,彷佛一下子變成一把銳利的匕首,直插進他的心窩。一連串的難道盤結著,把他給緊緊的鎖住,使他像投落在蜘蛛網上的蒼蠅,連振翅也振不起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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