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七五


  「不要聽信那些,貴財,」她紅著臉說:「你剛剛暈倒過的,身子要緊。」

  鴛鴦在枕間的綠波上成雙成對的浮游著,一縷從她發茨間散出的幽香使他更加亢奮沉迷,他明知月嬌說的是實在話,卻不能聽從她的勸告,他攬著她的腰肢,伸手撩下束在帳鉤間的紗帳,迅速的使她上半身在鴛鴦枕面間陷落,搖曳的帳紗是一片輕輕軟軟的祥雲,枕面的鴛鴦在天河裡浮游著,她散開的黑髮是河上的水藻,搖出一道道小小的波浪,蓋住了他所羡慕的枕上的鴛鴦。

  紅燭仍在妝臺上燃燒著,燭光透過千萬帳紗細小的網格,變成無數多暈多彩的光刺,星星點點的光刺混合著帳紗的黑影,黯而朦朧。他像做夢似的擁著一團幽香流溢的溫熱,吻著她的鬢,她的眉,她的眼,她的耳根和臉頰,最後,他咻喘著,好不容易的找到了她擺動著的紅唇,儘管她嗯嗯的把牙齒咬得很緊,他還是淺淺的品嘗到那一股由她口中發散的清香,有些像新熬成的麥芽糖似的氣味——那該是用她糯米般的牙齒釀造成的美酒。

  「月嬌……月嬌……」他朦朦朧朧的叫喚著。

  黑裡的雞啼聲,像千里萬裡外傳來似的,那麼微弱而又遙遠。月嬌並不再認真的推拒什麼,做新郎的貴財便動手剝除她那一身的粉紅,正當他像蛇一般的絞纏著她時,忽然他臉上又升起一陣不隨意的痙攣,邈如泉湧一陣子,使他失去了初夜應該具有的本錢!……一剎間,那股濃厚的陰鬱,又像撲火的蛾蟲般鎖聚在他皺起的眉頭上。

  當然,做新娘的一點也不知道。

  貴財翻了一個身,掀開湖水綠的被筒,鑽進去,呆呆的倚枕坐著,新娘月嬌理理她的散發,鑽進另一個被筒,也困惑的倚枕陪伴著他。

  「怎麼了?」她說。

  「沒什麼,」他說:「只是一陣困頓上來,想睡了我該聽你的話的。」

  「那就靜靜的睡罷。」她溫柔的說。

  兩人各自擁著被,平平靜靜躺臥下來,鴛是鴛,鴦是鴦的凝視著帳頂,都很困倦,但卻都沒有睡意。新郎貴財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憤懣,憤懣自己的無能!夫妻在一起,不是三天兩日的事,這以後,日子還長著呢!萬一被新娘覺察出來,難保她不?……總之,在自怨自責中,更有一份不吉的預感,無形迫壓著他。

  「這宅子當年生過的事故,你想必聽講過?」也不知怎麼的,他無端提起這話來,又彷佛跟方才她拂熄喜燭有些神秘的關連。

  她點點頭。其實,遠遠近近的人,沒有誰不知道多年前發生的那宗可怖的慘案,用不著他再說明白什麼的。

  「我的命運不好。」貴財說:「那事情,正出在陳宏記布莊興旺的當口,那事鬧出來,夥計都離散了,要不是虧你爹撐持,連今天這點兒破落的家業只怕也保不住,你來這兒,命定要跟我受苦,我真弄不懂,你爹為什麼要把你許給我?」

  「也許是我們有緣份。」月嬌說:「我會幫你理這個家的。」

  「這宅子,如今荒落得很,」貴財說:「我要是出門去賣布,只落下你一個人了,到時候,你不會駭怕罷?」

  「不要講這些,」她微微鎖鎖眉尖說:「事情去得老遠了,幹嘛老記在心裡?」

  是的,幹嘛老記著這些呢?大灘的鮮血比紅燭光更紅,做父母的轇轕,直到如今貴財仍弄不清楚,那當時的情境,卻像油彩濃烈的畫幅,黏在心上,時間是水,非但澆不褪它,反而越洗越鮮明了。一個本錢不足的男人,偏又擺不脫對女人發狂的迷戀,那就是結果,貴財心裡有塊地方隱隱的痛著。

  新娘月嬌約莫已經睡熟了,她側著臉,發出均勻的呼吸,而做新郎的貴財,卻大睜兩眼一直到紅燭燒完,曙色入窗,初夜就這樣的過去了;由於那種說不出口的毛病,新娘仍然是黃花一朵。

  ***

  不過婚後的日子倒過得滿平靜的,新娘月嬌是那麼美豔,走前到後,使人覺得有了她在,即使灰黯的老宅子也有了光鮮。貴財呢,暫時沒出門去賣布,鎮上的茶樓和賭場,再也見不著他的影子了,成天留在宅子裡,陪伴著月嬌。

  「真是低頭看飯碗,抬頭看老婆那種男人。」賭鬼王二就當眾笑話過他這位新婚的鄰居:「可惜本錢不足,再熬下去,就落一層皮包的骨頭了!」

  「算啦,王二,」有人說:「大哥不說二哥,你掄不動砍柴斧頭的日子就在後邊了,用得著你替貴財操那份閒心嗎?」

  貴財倒沒理會外間的那些閒散言語。三行頭告訴過他的秘訣他始終記著,鎮梢中醫湯一劑那兒有的是藥物,靠了那種秘制的丹丸,他一樣做了名符其實的新郎,證明新娘月嬌確是使他放心的閨女。

  天氣逐漸的轉暖了,小夫妻倆忙著整理荒落已久的宅子,月嬌出主意,找工匠到宅裡來,拆除了那座曾經發生過慘案的灶房,使後院子顯得明亮寬敞些,又買了一株葡萄來,要貴財把它種植在臥房後面。

  「今年種下去,調理得好,明年就能上架了!」

  月嬌沁汗的白臉,被暖暖的太陽曬得紅噴噴的,有一種嬌媚的豔光,幾乎能從她頰上流滴下來。貴財站在木凳上,用灶房拆下的廢料搭著葡萄架,架影像一張撒開的網,把兩人網在新婚甜蜜的空氣裡,貴財透明浮腫的臉上,竟也露出一絲笑意來。

  「快替我生個兒子,——好趕著吃葡萄!」他說。

  說是這樣說,葡萄還不知哪一天能結子,月嬌肚子裡一時也還不見消息,只是在搭妥的葡萄架下,多了一口加青釉的荷花缸,貴財在拆掉的灶房裡抬出這口高與人齊的缸來,派不上旁的用場,月嬌便出主意,要他去溪底扒些浮泥,插進一截蓮藕,他又種荷,又兼養些鯉魚和鯽魚,這樣,原本荒落的後院子,經過小倆口這兒除除草,那兒栽栽花,一春之後,居然就花團錦簇的像座花園了。

  「光是收拾這些,也不成,」貴財說:「我總在想,哪天能把陳宏記布莊複業就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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