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七四


  ……家醜並沒外揚過,但女人是整腦瓜子,一旦變了心,九條牛也扯她不轉的,他在那種年歲,就隱約意識到了;同樣是那條振振有詞、理直氣壯的嗓子,常在他似睡非睡、欲醒未醒的時辰,和什麼人在竊竊私語著,屋裡總不燃燈,濃稠稠的黑暗膠似的黏在人的眼皮上,而心裡明白,總歸那不是爹——可憐的、蝦米似的布販。

  一夜,月光透過細細的帳紗的網格,落在枕角,他醒轉來,無意碰觸到一條粗壯多毛的男人的小腿,使他驚駭得連大氣都不敢喘,渾身蜷縮成一團,從另一端傳來的沉鼾,像一條條鎖煉似的,把人捆縛著……

  「冤孽!」後來爹獨自喃喃過:「青竹蛇兒口,黃蜂尾上針,兩般猶自可,最毒婦人心,有一天,她會葬送了我的。」

  過不多久,他的話就應驗了;誰也不會料到,那樣瘦弱的男人,竟會有那樣的猛力,用磨得鋒利的菜刀,一刀劈斷了她振振有詞的嘈嚷和理直氣壯的喧呶。她挨刀時發出的哀叫聲穿透十多年的光陰,常在人耳邊迴響著,這就是自己唯一認識的女人……肥胖的母親的下場。那之後,日子更像一場渾噩的夢了,陳宏記布莊很快的衰敗下去,夥計們離的離、散的散,只落下一個帳房師傅,把門面勉強撐持著。

  能說不答允這門親事嗎?沒有梁師傅這多年的辛苦,陳宏記布莊這塊招牌,只怕早就朽了,爛了!前年梁師傅扶著拐杖辭離了店鋪,多年帳目交代得清清楚楚,臨走提起他女兒許婚的事來,自己根本沒有猶疑的餘地,雖說自己無因無由的懷疑著世上所有的女人。拿隔鄰的大寡婦來說罷,當初跟樵夫王大那樣山盟海誓,王大失蹤不久,她就跟小叔過起不明不白的日子來了,流言並非全是無風起浪,隔著後園子那道圍牆,他聽過那些污穢的嘻笑的言語。

  「貴財,甭問女人是不是三貞九烈,單問你有沒有那副本錢?!」這話是賭鬼王二親口對自己說的,不能說是沒有點兒道理。正因為過去的一塊黴斑生在心眼兒裡,對於女人,也就有了很複雜的看法:有幾分憚忌,又有幾分懷疑,偏又難以抗拒她們的魔性的吸引。——尤其是像月嬌這樣白嫩香甜的女人。

  「能娶著梁師傅的閨女,算你前生修來的福,貴財!」大寡婦不止一回跟他誇說過,說月嬌和月豔姊妹倆堪稱絕色的好容貌,說她們的針線是怎樣精巧,又怎樣的善理家計,慣於烹調……「光是嘴說不算數的,」她說:「等日後娶她回來,你就知道了!」

  如今總算把月嬌娶回來了,賭鬼王二那句彷佛不甚經心的話,突然使人感覺到有些存心嘲弄的意味,——單問你有沒有那副本錢?

  貴財心裡明白,身外的本錢雖不多,至少還勉強能養得起月嬌這樣的妻子。陳宏記布莊打梁師傅離店起就歇業了,存留下來的布疋,足夠負販的。宅子荒落些,但還能遮風擋雨,使人覺得氣餒的,卻是自己這個身體,竟然孱弱到跟爹一個樣子,也許連他都不如。動一動就喘咳齊來,有時黃痰裡還帶著使人心驚的血絲兒,憑這點單薄的本錢,經不經得住幾番播弄?那可就不敢說了!

  紅燭越燒越短,新娘月嬌又剪過一次燭芯兒,雞在遠遠近近的黑地裡啼叫著,粗亢的「大葵花」和啞啞的「八寶」(與雞啼聲諧音),它們也彷佛在賭著什麼?……應該是入睡的時辰了,貴財覺得很疲乏,渾身骨節都扯得鬆散了,輕輕的暈眩,總在人眼裡攪起一些小波小浪,把整個洞房浮托著,搖晃著。新娘一直坐在妝台前面,低低的垂著頭,燭光染映著她嬌羞的臉頰,分外的暈紅。貴財明明知道,按照習俗,大喜日子的初夜,是不興空房的,但他心裡很紛亂,一時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麼才好?!

  他喀咳一陣,把一口黃痰吐在痰盂裡,她略為動一動身子,隔著鳳冠前疏疏的瓔珞,迅速的朝他瞟了一眼,臉上更漾起紅暈,怯怯的說:

  「累了一整天,你很倦了。」

  「只是不慣吵鬧。」他說:「這陣子好些了。」

  「剛剛你發暈,把人嚇壞了。」她用手輕抹著胸口說,兩眼卻仍盯視在燭焰上,彷佛她是在跟燭火說話。

  貴財望著她,一股微弱的火焰自他兩脅間搧動了,有些亢奮,也有些虛浮,但他不願意在她面前露出他的虛弱來,略略閉了閉眼說:

  「你也該卸妝歇息了。」

  他透明浮腫的臉上,居然漾出一縷笑意。

  新娘月嬌輕輕吐了一口氣,像卸下什麼重負似的,緩緩的卸下她頭上那頂鳳冠,細心整理好了,再放回箱頂的金漆匣子裡去。也不知怎麼地,她轉身時,袖子擦著了右邊那支紅燭的燭焰,把那支燃著的燭火掃熄了!

  「啊!」新郎貴財驚叫一聲說:「燭熄了!」

  傳說像古老的鎖煉一樣,常把鄉野人心拴系著,貴財不能不相信那些,因為一般認定新婚喜日裡燃著的紅燭,是象徵著新夫婦一生命運的,兩支紅燭,左首為男,右首為女,最好是同時燃盡,象徵著夫婦倆長命百歲,白頭偕老,如果長短有參差,誰的燭先燃盡,就表示誰會死在對方前頭,而掃熄其中一支,則是最犯忌諱的。

  貴財這樣驚叫時,新娘月嬌最先也嚇白了臉,不過,當她看清掃熄的那支蠟燭是右首的一支,便笑了一笑,重新把它點上說:

  「不要緊,幸虧熄掉的是我的這一支燭,萬一日後我有什麼三長兩短,你還好再娶的。」

  貴財搖搖頭,臉上的肌肉突然抽動一陣,又變得陰鬱起來。月嬌在一邊悉悉索索的脫著她的繡服,露出一身粉紅色軟緞衣裳來,柔軟的衣裳襯映出她渾身嬌柔的肢節,別有一種迷人的風韻。貴財摘去他頭上的禮帽,動手解著長袍的扣子,他脫去長袍的當口,月嬌已經折妥繡服,走上踏板,一聲不響的理著紅綾和湖水綠的被子,她那柔軟香甜的情態,使他像融在溫水裡的糖,逐漸逐漸的化解了,沉澱在她溫柔的笑容裡。

  「不要這樣說。」他說:「大喜的日子,說話要圖個吉利。」

  她坐在床沿上,他說話時,一把捉住了她的手,她本能的退縮著,但他把她抓得更緊些。雖說陰鬱的雲翳仍在圍繞著他,今晚他卻沒有什麼憚忌;花花大轎抬進門來,拜過天,拜過地,如今她已是陳家的人了,他是摸熟了各種布疋的人,覺得世上沒有哪一種綾羅綢緞比她的皮膚更為光滑細嫩,一剎間,憐愛和肉欲難分難解的混合起來,把他滿心蒸烤得熱騰騰的。

  「不要……這樣,」她喘息著,低聲的說:「做夫妻,朝後日子長著呢!」

  「你抖開兩個被筒,打算各睡各的,這哪兒算得做夫妻?!」他說:「無論如何,今夜不能空過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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