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 | |
七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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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把布莊複業,難處很多,貴財手邊沒積蓄,批不來那許多布疋,前屋的店面也破落不堪,必得要花錢修補,人手方面,如今雖還能過來幫忙的老岳翁——早先鋪裡的梁師傅,年紀已經老了;貴財把這些難處跟月嬌說,月嬌就勸他慢慢來。 「還是先販幾年布罷,」她說:「興家不是三天兩日的事。搖鼓下鄉去賣布,越是遠走偏荒地方,交易越好做,利也看得高些,好在我們人口少,用度不多,邊苦邊積,等有了錢,再談開布莊,要不然,想也是空想。」 一聽新娘要他出門去賣布,貴財就有些為難起來。明白點兒說,他不願意像他爹那樣:讓牛腰粗的布疋包裹壓成蝦米脊樑,白白苦上半輩子,最後卻喝了一碗毒汁,弄得家破人亡!……本錢不足的男人,就不能不提防這個,童年期留下來的慘怖印象,使他變成一隻驚鳥,從來沒能扔棄掉這種疑妒。假如先把布莊複了業,即使小模小樣的開張,零零星星的交易呢,人總也守在店裡,不會拋別月嬌,獨個兒去四鄉流轉,忍受那種風霜了。 明知是空想,可也不能不想。 正因不便把真正的心意說出口,便繞著彎兒磨蹭著,不肯早早的出門。 「上回我就問過你,我要真出門去賣布,留你一個人在宅子裡,你當真不駭怕?」 「不要緊,我會找人來做伴的。」 聽月嬌這麼一說,貴財暗暗的捏了一把汗。 「找誰?」 「你說該找誰?」月嬌笑說:「還不是我媽和我妹妹,兩人隨便來一個,就成了!」 貴財這才把鬱住的一口氣吐了出來,抹抹胸口,咳嗆著說: 「嚇了我一跳,我還以為你會去找隔鄰的大寡婦來做伴呢?!那種聲名敗壞的人,我不願見你跟她往來,樵夫王大失蹤不久,她就暗跟賭鬼小叔夥在一道兒去了,背地裡,鎮上無人不在議論她。」 「虧你想得出?!」月嬌說:「沒親沒故的,我恁情一個人守著宅子,也不會去找她做伴。」 「一個人也不成,會悶得慌的。」 「我靜慣了,真的,貴財,」月嬌說:「你若朝後常常賣布出門去,我打算找些針線活兒來做做,一來打發閑日子,二來也好積賺些錢來貼補家計。」 「好罷。」貴財說:「依你就是了。」 天到仲春時節,月嬌真的接了些針線活兒來做著,而貴財出門賣布的事還是一再的拖延著。春頭栽種的葡萄,順著木架朝高爬,探出些細細柔柔的觸鬚和錢大的綠葉,暖暖的陽光曬得人一身的慵懶。中醫湯一劑調配的那種藥物,固然使得貴財有了用武之地,但卻把個原就虛弱的身子淘弄得更加飄飄蕩蕩的了。 東也一口黃痰,西也一口黃痰的亂吐,人像誤吞了鹽的蛤蟆,一陣喀上來,喀得兩眼出水,越是這樣虛浮,越覺得要來個十全大補,湯一劑的那種狗鞭鹿茸之類配成的藥物不補還好,越補越加亢旱,使貴財頭輕腳重,恨不得把骨髓也押出去賭上一場,——並非如他嘴上所說,單單要一個趕著來吃葡萄的兒子。 「你要真有這種精神,就該早些出門去賣布的。」月嬌在枕上舊話重提說:「這樣坐吃山空,長此下去,委實不是辦法呀!不發狠心苦上一段日子,陳宏記那塊金字匾,哪天才能掛得起來?」 「好了,月嬌,」貴財說:「也甭這樣催促,等出了三月門,我自會收拾著,下鄉去賣布的。」 月嬌只好耐心的等著,偏巧剛出三月就接上了綿綿的黃梅雨,一落就不開天,好像天老也懂得貴財的心意,存心幫襯他好藉故留在宅子裡。 落梅雨的天氣,到處陰濕,出門賣布是走不成的,貴財不是結壯身子,萬一被雨淋出一場大病來,那反把事情弄拙了。月嬌既然不再開口催促,貴財就樂得在宅裡消閒;月嬌若是一盞燈,貴財就是撲火的蛾蟲,成天繞著她打轉,近乎變態的迷戀她,又無緣無故的妒恨她,彷佛他若不趁此機會恣意舞弄,她就將變成一枝出牆的紅杏,容路巷之人去欣賞攀摘了。 等到梅雨天過後,磨磨蹭蹭交五月了,月嬌看著天氣轉晴,又把舊話重提了一次。 「好了!」連貴財自己也覺得這樣磨蹭著不是辦法了,他再孱弱,總是個男子漢,就這麼縮頭縮腦的閑在家裡,由老婆積賺些針線錢養活,脫不掉吃軟飯的名聲:「這回我該出門賣布去了,端陽節一過,我就出門!」 「這回總是由你嘴裡,道出個日期來了。」 端陽節前,小倆口一直計議著出門賣布的事,店鋪歇後,已經沒再養牲口,月嬌怕貴財背不動那麼沉重的布卷,著他儘量選取花式新的布疋,少背一些,又細針細線的替他縫妥一隻新的兜囊。過節那天,她做了荷葉蒸,櫻桃肉,配了一壺雄黃酒,說是慶節,也算替丈夫送行。門上插著蒲劍和艾葉,月嬌的鬢角上插一枝紅石榴花,把人眼照得亮亮的,他喝了幾盅雄黃酒,午間一時困頓起來,便牽起月嬌的手,拖她進房去。 「不成,」她推脫著說:「你初初出門,該實實落落的上路,風呀露呀的,你身子本就不結壯……」 「就算替我餞行的罷。」他涎皮賴臉的說。 總歸是他有道理,一番白晝的溫存幾乎使他忘掉明早出門的事了,他早時不是沒出過遠門,這一回感覺卻全不相同,無論如何,他放不下心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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