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七三


  「諸位送房老爺別見怪,」大喉嚨作揖說:「我只是跟賭鬼王二開心逗趣來的,你們鬧房,我落得分糖,同沾些喜氣,哪會敢掃諸位的興頭?」

  蛆蟲力大,拗不過一窩螞蟻,那夥興高采烈的年輕漢子把三行頭兒的氣焰壓下去,就哄哄的大鬧起洞房來。燃著了的紅紙撚兒迸射出喜洋洋的亮光,在新娘的眼前晃動著,喜話也是粗俗不文,沾葷帶黃的那一些,使擠在新房裡的姑娘都羞紅了臉。

  「王二,你說個什麼?」

  賭鬼王二手捏一支紅紙撚兒說:

  「我手拿紅紙撚,
  照照新人面,
  新人面如桃花,
  今夜就要破瓜!
  大夥兒心癢難抓,
  先把新娘小腳拖出來摣上一摣。」

  說著,在一片哄鬧聲裡,裝出揎拳抹袖的樣子,好像真要動手從紅裙中捉出新娘的腳來,量一量尺寸,嚇得伴娘急忙伸手阻攔說:

  「王二爺!使不得,你要喜糕喜果兒,立即開箱取給你!鬧洞房請你鬧得斯文些兒。」

  「咦,真是會說話,」賭鬼王二說:「我只是摣一摣她的腳,沒替新郎代勞,讓她雙腳朝天啦!你說是不是?貴財?!」

  做新郎的貴財,一直像個木偶似的在床沿端坐著,兩眼直楞楞的越過晃動的人影,看著妝台前那兩支高燒的紅燭,眼前這一切嘈雜紛亂的景象,好像是一場夢魘,賭鬼王二跟他說些什麼,他壓根兒沒聽著。多年之前,那一聲又長又慘的銳嚎,又在他耳邊迴響著……

  「貴財!貴財!……不好了!新郎暈過去了!」

  新郎真的暈過去了,他的身體軟軟的從床沿滑到榻板上,禮帽落在新娘的腳邊,他的臉孔是透明透亮的黃蠟色,後腦枕在床沿上,額角和鼻凹間沁出一些凝成微粒的虛汗,鼻翅開闔著,氣息短促而微弱,他的顏面又興起一陣不隨意的痙攣,使五官歪扭成極端怪異的形狀,看上去格外的怕人。

  好在洞房裡的人多,七手八腳的把他給扶了起來,有人在他臉上噴冷水,有人擰了冷手巾把他額頭給鎮著,有人撬開他的牙關,喂了他半碗固元氣的桂圓茶,堂客們為這事嚷成一團,隔了好一陣兒,他才幽幽吐出一口大氣,朦朦朧朧的蘇醒過來。「有鬼,有……鬼。」他喘息有聲說。

  賭鬼王二一聽著這話,渾身就有些發毛,大聲嚷嚷著,替自己壯膽說:「好了,好了,新郎蘇醒過來了,天也夠晚了,咱們早點兒掌起燈籠回去,讓小倆口歇罷,畢竟是春宵一刻,卯總得要應一應的。」

  新郎這一聲低噫,把壓在人心底的恐怖又喚醒了,借著賭鬼王二的話,那些人拎起照路的燈籠,轉眼之間就哄哄走散了。

  夜暗撒下巨網,網著洞房窗口的那對紅燭,閂上房門,偌大的洞房裡,只有貴財和月嬌這一對新人了。

  ***

  大紅燭靜靜的燃燒著,房門還是由新娘閂上的。

  貴財像一條離了水的魚,半躺在木床一端雕花的護架上,迷迷離離的望著新娘月嬌。也許是陳宏記布莊這種多年沒曾有過的喜氣把他弄迷糊了,適間那一切的喧嘩熱鬧都不像是真的,自從那年兩具黑漆棺材魚貫抬出門,他就沒想過有一年自己會娶親?

  閂上房門之後,新娘月嬌遠遠的坐回妝台前的椅上,並沒即時卸妝,卻半轉過身子,用一把新剪刀仔細修剪著燭芯兒。燭光亮了一些,箱櫃上的銅環和銅角都閃耀出奪目的反光來,有一股彷佛是溫暖甜蜜的喜氣,在整個房間裡浮溢。她白嫩暈紅的嬌臉,在燭光描映中,由菱鏡裡投進他的眼,她的頭一直那麼微微的低著,彷佛禁不了沉甸甸的鳳冠久久墜壓的樣子。

  貴財自己也弄不懂,為什麼在這種大喜的日子裡,也推不開過去那種記憶?記憶是遙遠的,零星的,被浸在泛黑的日子裡,彷佛隨著歲月,也生起一塊塊灰綠色的黴斑,像牆角的苔跡一樣。

  記憶裡的爹,是個勤苦的布販,那時還沒有一爿店,也沒有陳宏記這塊黑底金字的大招牌。從城裡販來布疋,打成一個牛腰粗的大包袱,沉沉甸甸的壓在他精瘦彎曲的脊樑上,兜囊裡放著剪刀、布尺和手鼓,就那樣行蹤無定的游走四方,趕後來買了一匹毛驢來馱布,但他那被壓彎的脊骨已經再難挺直了。

  那麼一個蝦米似的人,半輩子苦熬苦掙,掙到陳宏記布莊那塊金字招牌,有了店面,也招了跑腿站櫃的夥計,不必再起五更睡半夜的頂著風雨和日頭,親自到四鄉八鎮去賣布了,按理說,前路應該平坦無憂才對,誰知卻落得那樣淒慘的下場。

  也就在這間屋子裡,油燈舌焰舐著的黑夜總是漫長的,爹和媽在這漫長的黑夜裡,常為許多瑣碎,用惡毒的言語互相撕扯,把夜都撕扯成碎片!

  「替我滾出去,我不稀罕你這沒用的……」

  「你是想背著我發浪不是?」

  「你竟敢栽誣我?無憑無據的血口噴人!我偷誰來?養誰來?……」從那張肥厚的嘴唇裡吐出來的尖聲咆哮,一直鑽到人昏然欲睡的心裡去,以那樣理直氣壯的威勢,把爹給壓倒。

  他在天沒亮的辰光起來收拾布疋,仍然是那只沉甸甸的牛腰粗的包袱,仍然是那只油污納膩的兜囊,裝著剪刀、布尺和手鼓,他一聲不響的就牽驢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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