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七二


  按照鄉野上的傳說,新婚時,有人鬧促狹施魘,多半是施笑魘,好像某家娶兒媳,娶來幾個月,老夫妻倆發覺小倆口兒都變得面黃肌瘦,無精打采,當面又不好追問,總以為兒子年輕,貪戀燕爾新婚縱欲無度,才把身子弄得這樣黃瘦!……半夜裡跑去聽壁根兒,但見小倆兒房裡燈火一直亮著。隔著窗子一聽,可不得了!也不知他們在玩什麼把戲,那張八步頂子床,被他們搖得像山崩地塌似的震天價響,兒子哺哺的大口喘氣,媳婦咯咯的嬌笑不歇。……老夫妻倆暗裡納罕著,都以為是媳婦不知好歹,縱使兒子放蕩。

  二天,老婆子把媳婦叫在一邊,刺刺聒聒的數落一頓,媳婦只是笑,傻裡傻氣的不吭聲;問既問不出情由來,老夫妻倆便計議著,非舐破窗紙偷窺不可。這一看可就傻了眼了,哪是他們猜想的那樣恣情縱欲來?原來小夫妻倆壓根兒不睡覺了,在床上玩著你背我、我馱你的把戲,輪到兒子馱媳婦,兒子像馬似的搖頭晃腦,床頭跑到床尾,床上跑到床下,媳婦用一支鵝毛帚作馬鞭,不斷打著兒子的屁股,咯咯的笑個沒完。

  老婆子心裡頓然明白,看光景是有人在洞房裡施了笑魘了,於是,趁白天來時,打掃床榻,赫然在床肚底下找出很多串魘物——那是一粒大麥粒兒,和一粒小麥粒兒,用紅絲線串連在一起,彷佛是背著馱著的樣子,幾百串那樣的魘物,就會使新夫婦中魘幾百天。……

  施笑魘的傳聞很多很多,但則施惡魘的例子卻很鮮見,通常若沒有深仇大恨,旁人不會生這種歹主意,用蠱惑之法謀算陳宏記的老闆的;陳善宏以布販為業起的家,平素身體孱弱,待人平和,從沒聽說跟誰有什麼樣生死的怨恨嫌隙,因此,這類的猜疑也只是猜疑罷了!

  那慘案鮮明濃烈的淒怖顏彩,雖說隨著遠去的歲月變得黯淡了,而關於這座凶宅的傳說,始終輾轉流布著,殘留的懼怖仍然大模大樣的蹲在人心裡。

  這使得布商貴財的婚禮,始終在一種曖昧的陰影中進行著,每個來赴喜宴的賓客以及等著鬧房的小夥子,彼此都會用眼神傳遞著什麼,只差明白的道出來罷了!……會不會再有什麼怪異的事故,在這座宅子裡發生呢?好些人都這樣的擔心著。

  而昏天黑地的鼓樂那樣的喧鬧起來,使那條粗大的嗓門兒更加費勁才能吼出繁文縟節的禮儀……拜完天公,拜地母,再拜列祖列宗,三姑六婆,親戚長輩,都得依次坐到堂中的那兩把太師椅上去,安受新夫婦的跪拜大禮。這一連串的磕頭動作,使得做新郎的貴財喘咳不休,幸虧有人及時送了塊冰糖給他銜著,才勉強把咳嗽鎮住。

  「能省就省些事罷,」陳宏記布莊隔壁的賭鬼王二瞧在眼裡,湊過去跟大喉嚨關照說:「咱們的新郎官身子太單薄,吃不住消磨,早點兒送他們入洞房罷。」

  「不要緊,人生百歲,也不過就這麼一回,」大喉嚨說:「今夜有喜神護體,絕不會空房的。你要信不過,等歇鬧完洞房,你等在窗戶外頭聽著,點下芝麻就是芝麻,點下綠豆就是綠豆,今兒播種,明年就抱娃娃,貴財再不濟事,也用不著你賭鬼王二代耕!」

  「嘿嘿嘿,」王二縮著脖子,斜睨了新娘一眼,咽著口涎說:「我要有這份豔福就好了!新娘的臉皮兒嫩得能掐出水來,一隻甜瓜,讓貴財吃了獨食。吃獨食不要緊,可惜他是『眼大肚皮小,光看吃不了』的!我敢打賭,他日後會有麻煩。還不如像我這樣打光棍呢!」

  「也只有你窮得討不起老婆,」大喉嚨說:「瞧著旁人娶親眼紅,張嘴就是一股醋腥味。」他壓低嗓子,湊著賭鬼王二的耳門說:「其實也用不著,回去找你老嫂子去罷,——她荒著也是荒著,何必要在嘴頭上白占貴財的便宜?」他說著,朝站立堂客群裡的大寡婦呶呶嘴。

  賭鬼王二紅著臉,聳起肩膀啐了對方一口,有些惱羞成怒可又沒怒得出來的意味,快快的走開了,大喉嚨望著王二的背影,禁不住的漾起笑意來。王二是鎮上出名的丑角型的人物,靠著一把板斧一根扁擔,上山打柴吃飯,采樵所得,多半送在賭臺上,鎮上的人全都把他叫做賭鬼,其實這樣的諢號,簡直把王二委屈了,他不單嗜賭,沒事還喜歡喝老酒,又愛翻弄舌頭,說些油腔滑調的話,占年輕婦道的便宜,所以他該是賭鬼,酒鬼,外加促狹鬼。

  王二他哥哥王大,也是個樵夫,一年冬天上山采樵,跌進雪窟窿去失了蹤,連屍骸都沒找回來,遺下一個沒兒沒女的寡婦,既不改嫁,又不回娘家,跟小叔住在一起。不久鎮上就傳出些閒言閒語,甚至王二的那些賭友當面拿他開玩笑,王二也支支吾吾的打著馬虎眼兒,從沒板起臉否認過。打那之後,賭鬼王二要是再想占人的便宜,旁人就會祭起這宗法寶把他頂了回去,大喉嚨心裡明白,賭鬼王二這小子,敢情是作賊心虛,要不然,怎會讓人隨口糟蹋他那「三貞九烈」的寡嫂?

  時間彷佛被那些不相干的繁文縟節消磨盡了,新郎和新娘照例要一次再次的到開在前屋的流水席上去敬酒,酒席收拾了,要並坐在床前等著人來鬧洞房,說喜話,吵著散喜糕喜果兒;這還是善鬧的鬧法,遇上惡鬧的,喜話說得絕,要求新郎新娘做得更絕,假如不照章行事,紅紙撚兒里加上胡椒辣椒粉,燒得新郎流眼淚,新娘猛打噴嚏,還申言要一夜鬧到天光。

  被大喉嚨奚落過的賭鬼王二,坐席時灌了一壺酒,興頭被酒灌足了,又憋回來領著一幫年輕小夥子,大鬧起洞房來。

  「我說王二,你趕快說了喜話,爬回你老嫂子那兒吃奶去罷!」戴黑帽的大喉嚨陰魂不散似的跟著他,說話時,瓜皮帽頂上的那粒紅球直滾,滾來滾去,還停在那個老地方:「剛剛叮囑不要消磨新郎的,也是你,如今領著人橫鬧的,也是你。」

  「噯,話要說得明白點兒,」王二說:「剛剛我說不要消磨新郎,如今我可沒消磨他,我鬧的是新娘!新郎要是困乏,他就鑽進床肚去睡去,其實他那副瘦骨架兒,馬桶裡也塞得下,用不著你替他猴急,鬧到大五更天還要黑一黑呢,新娘撒泡溺替他洗臉醒迷,照樣攜手登床!誤不了他的芝麻綠豆。」

  「我說,三行頭兒,(鄉俗,抬轎的,廚子,吹鼓手,謂之小三行,三行頭兒是一種包辦紅白喜氣的專業。)鬧房的事兒你管不著,把你那大喉嚨管兒收拾起來,蹲到旁邊歇歇去罷!」另一個小夥子幫腔說:「三天無大小,我們難道不能熱鬧熱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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