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六七


  「有什麼稀奇?」曹福直著脖頸,粗聲的說:「蘆一千,黑一萬,白雞好看不下蛋……女孩兒太白,不肯生孩子,是同樣的道理。」

  「哪兒的話?!」王大腳是鎮上專拉纖的老媒婆,也有著一般老媒婆的習性,遇上能撮合的事,決不肯當著人面前輸嘴,一聽曹福這種話,她滿臉麻子全掙紅了,力爭著說:

  「人說百福白福,年過半百,娶妻揀白,越白越有福,有福才會早生貴子,哪像你家的福大嬸兒,黑瘦像猴幹兒,你年過半百,男花女花沒一枝,名叫曹福,其實無福,還在那兒有嘴說人家,沒嘴說自己?」

  「乖乖隆咚!」曹福說:「人說媒八嘴,媒八嘴,如今你才一張嘴,我曹福就招架不了啦,要是八嘴齊來,怕不連我也給吃掉?」

  「你放心,我老掉了牙,啃不動你那一身拗骨頭。」王大腳咧開沒牙的老嘴,得意的笑出聲來,轉朝曹敦文說:「少爺,你的婚事,多早晚才拿得呀?這半年裡,單是到大屋去送庚帖,我老婆子就跑了八趟了,要是別人,不是我王大腳誇口,一趟說成,從沒跑過二趟,唯獨你家大奶奶難對付,我雖跑了八趟,喜酒也吃不成。」

  「老傢伙,你還想打你的如意算盤?——有嘴沒牙,連吃帶拿?」曹福嘲笑說:「不信你再跑八趟試試?咱們少爺要娶月裡嫦娥,你空有一雙大腳板兒,終竟是上不了天的。」

  「用得著上天嗎?」王大腳說:「大少爺要是見著了白家的小鳳姑娘,只怕連嫦娥都不要了呢!」

  「敢情你夢見過嫦娥?」曹福笑說:「跟你一樣的長相。換句話說,小鳳平頭整臉,兩眼不帶紅邊,臉上沒有坑凹就是了。」

  「你睜開眼自己瞧瞧罷,老曹福,」王大腳朝那邊呶呶嘴說:「西邊門斗子底下,排著朝左數,那第三個,就是小鳳,你看她長相,像我不像我?!」說這話時,嘴雖對著老曹福,一雙眼卻瞟在曹敦文的臉上。

  那個並沒聽見老媒婆王大腳的話,他正傻傻的朝門斗子下面的平臺上望著。

  門斗子上也吊著幾盞粉色的荷花燈,究竟是燈光映紅了人臉?還是人臉染紅了燈色呢?在一排並肩站立的姑娘群裡,就數她最出色,彷佛要從那種黝黯的黑門背景中飛出來似的,他一眼就給看迷了。

  這姑娘最多不過十七八歲年紀,身上穿著藕花色織錦的緊身襖子,領袖和大襟上,一路滾著寬寬的黑鑲邊,龍長瓜子臉,挺挺直直的俏鼻樑,額上覆著疏疏的彎瀏海,油鬆軟活的一條大辮子,順著柔和的肩胛垂下來,辮梢的黃蝶,棲歇在她微凸的胸前;她的美,不光是美在容顏和體態上,更有一種出奇的嫻雅和溫柔,從她舉手投足的動作中和她輕輕蕩漾的笑容裡透發出來,灼灼的照著人。

  那女孩光景也看見有人在打量她,她流盼生姿的黑眼瞳,梭似的閃了一閃,落在曹敦文的臉上,這卻使得先偷眼窺人的曹敦文不好意思起來,故意背起手,輕輕咳嗽一聲,腳下微微踱動,掉轉臉去,望著遠處的燈。

  他原想低聲問一問那女孩是誰?誰知王大腳那個老媒婆早已擠過去,跟白家的那群女孩打起交道來了。

  「王大腳剛剛誇的,約莫就是她罷?」他找不著老媒婆,只好跟曹福說話。

  「不錯。」曹福說:「她叫白小鳳,是白家長房白姨奶奶跟前的掌珠,王大腳剛剛跟我說的。」

  「這女孩俊極了!」

  「怎麼?少爺看了幾年的燈,沒遇上一個中意的,」曹福說:「這回你瞧上的女孩,偏偏是白家的人,親事定不成,你只好望梅止渴,多看她幾眼算了!」

  許多手提的花燈搖曳著,從曹敦文的眼前飄過去,老曹福的話對於他,也輕飄飄的沒有份量;天知道曹家眼白家真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?!也許當年魏武帝曾經殺過的人裡有人姓白?或是曾經坑過四十萬趙卒的大將白起,也曾殺過姓曹的?……上一代的人和事,跟眼前究竟有多大的關聯呢?那些傳說裡的轇轕,使他不舒服起來。

  「我說少爺,你不看她,她們卻在那兒指手劃腳的看起你來了。」曹福說:「我早就料准了,媒婆王大腳不肯死心,這個纖,她會硬拉到底的。不過,我看她是白費精神罷了。」

  ***

  正如曹福所料,媒婆王大腳從沒死過這條心。

  曹白兩家有轇轕,王大腳可比曹福更清楚,白小鳳這張牌,她早就扣在手底下,沒敢冒冒失失的朝外打。其實,若講曹白兩家論婚嫁,白小鳳那位大權在握的母親白姨奶奶,暗地裡是一百個情願的。她是長房當家的人,當然不會把這心意放在臉上,萬一曹家大屋不給姓白的留面子,把庚帖給退了回來,那可減了白家威風,永把話柄留在曹家手上,到那時,曹大奶奶也許會這麼說:

  「白家怎樣?女兒爭著送上門,我照樣給回掉了!」

  正因為有這層難處在,媒婆王大腳才成了白姨奶奶的好相知。白家依恃的是錢財,曹家大屋標榜的是老書香門第,兩家都頭昂昂的僵持著,誰也不願先找對方開口,多少代人就這麼一直僵持過來了的;如今白姨奶奶既然有了這份軟活勁,王大腳把兩隻腳板丫兒跑扁了也是願意的,假如居中費唇舌,能把這門親事撮合妥當,老媒婆下半輩子的吃喝,就不用再發愁了。

  王大腳常跑曹家大屋,也轉彎抹角的探聽過許多;曹大奶奶死硬到底,決意不考慮白家的閨女,可是曹家這位少爺對白家並沒成見,他是要自己挑揀,每年上元節燈會時,他都備了牲口,興致勃勃的到鎮上來看熱鬧,面子上說是看花燈,暗地裡卻是在相人;她把這個秘密透露給白姨奶奶,白家才不惜花費,慫恿著小鳳姑娘描圖樣,大搭燈樓,說來這主意也還是王大腳想出來的。

  「精緻的花燈紮它幾百盞,不怕曹家的鼇魚不上鉤,」王大腳跟白姨奶奶這麼說過:「曹家的男孩只要看上小鳳,這邊再把大紅庚帖給送上門,要爭,讓她兩母子爭去,要拗,也讓她兩母子拗去,她曹大奶奶能拗得贏外人,未必拗得贏她自己的兒子。」

  「要依曹大奶奶那個性子,她還是會退帖的。」

  「退帖怕什麼?兒子一鬧,怕她不倒過頭來,再低聲下氣的跑來求婚?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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