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 | |
六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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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宅子蓋在白虎頭上,才惹得妖物來啖生人。」曹福一口咬定就不放鬆,彷佛不攫著白家糟蹋糟蹋,出不了那股無名的怨氣。 「早先幾年,失蹤的都是外方的單身過客,除了茶房白撿幾套衣裳,外人還沒留意得到;有一年,你高祖如靖公,在縣城裡盤掉那座錢莊,帶著大宗錢票回來,天黑到鎮上,正遇著暴風和大雪,便落宿在白家的檔子店裡,飯後,他說要到隔壁澡堂去燙把澡,人進去了就沒出來,照樣有一套衣裳在橫樑上掛著…… 「當然嘍,曹家大屋的當家主兒失蹤,任誰也遮瞞不了的,鎮上有人親見他投宿白家檔子店,親見他進澡堂,他的行囊,仍在檔子店的客屋裡,牲口也拴在檔子店的馬槽上,那套衣裳經過靖大奶奶指認,也確是如靖公生前穿著的衣裳,就是人沒有了! 「為了這宗怪異的案子,曹家跟白家打了兩代官司,不單打人命官司,還連帶著打錢財官司,因為那些錢票、現金全沒了。曹家控白家謀財害命,白家也舉證,說是澡堂裡洗澡的客人上百位,跟如靖公一道兒進池子的也有十來個人,那地方決不是謀財害命的地方…… 「官裡屢次三番查驗過,查不出兇器、屍骸跟一絲毀屍滅跡的跡象,曹家也列舉不出對方謀害如靖公的證據來,這案子一拖再拖,就成了懸案。曹家打那之後,家業便不像往昔那樣興旺了,白家卻一天一天的發達起來。姓曹的瞧不起這個暴發戶,姓白的可也沒把曹家大屋放在眼裡。也許白家還記著多少代之前,活葬他們子女的仇,曹家也不會忘掉如靖公的死,總認為是白家謀害了的。」 事情總歸是在早幾代前發生過的,也許隱藏在事情背後的真實情由,比老曹福傳講的更要複雜,要不然,這疙瘩不會多少代後,還結在曹白兩家後人的心上。白家沒說過曹家大屋的好話,曹家大屋的上上下下,也沒正眼瞧過白家三四個聲勢顯赫的房族,老曹福就該是個活活生生的例子。 曹敦文下了大廟前石級,擠過燈影輝煌、人群湧動的方場,朝南街踱過去,老曹福沒牽牲口,有些不情不願的跟隨著。扁大的春月升高後,逐漸變冷變白了,影影綽綽的燈火,把寒傖的街道染出一股子富麗的光鮮來。 人,在這樣熱鬧的上元燈會上,想起這種種的傳說,似乎不是很適宜的,那就彷佛在被花燈映亮的心裡,發現了一塊擦拭不淨的老黴斑,曹敦文仍然弄不清楚,為什麼好幾代之前留下的那些轇轕,會把自己的心弄得黴黴濕濕的?雖說有些不太甘願,可真擺不脫那種神秘的牽連。 「噯,曹福。」 「曹福在這兒侍候著咧,少爺。」 「很早之前,你跟我說的那些故事——曹家跟白家的故事,都是真的?」 「我雖沒親眼見著,估量也假不了就是啦!」曹福悶悶的說:「晉陽公的那座青石祖墳,你是見過的,白家檔子店和那座澡堂子,如今雖早就不開了,金家老宅子還在,不過現在是白家三房的產業了,兩家打官司的事,鎮上人全都曉得的,曹家跟白家不和睦,不是一天了。」 「你不覺著傳說很害人?曹福。」曹敦文說:「假如兩家不記這些古老的前嫌,也許會相處得和睦些,你說可不是?」 「我看不容易,少爺,這只是你的書生之見罷了!」曹福說:「你存心抬舉他白家,你得先問問白家肯不肯抬舉你?!旁的咱們不談,就以你少爺這種才學品貌,旁姓旁族送庚帖的,少說也有好幾十家了罷,你問問大奶奶看,有沒有一張是他們白家的?!……白家三四個房族,年輕的姑娘幾十個,難道少爺你全配不上她們?白家瞧不起曹家大屋在先,這是你少爺讀書人,有涵養,換是我曹福,他就是把燈樓搭上天去,我連抬眼全不抬眼。」 「話也不能這麼說,我曹敦文可也沒向白家哪位姑娘求過親呢!白家不會反過來,說曹家看扁了白家?……我這只是比方著的說法。」 「算了,我的少爺。」曹福說:「我這做下人的,不好跟你抬這個杠,你跟大奶奶說得,通就成了!老婆不是我娶,我曹福不用多操這份心。」 曹敦文沒理會身後邊老曹福的嘀咕,搭在寬闊的南街口的燈樓把他吸引住了。南街寬而短,兩邊都是白家新建造的房舍,闊闊的門戶,深深的門鬥,一體水磨方磚鋪就的平臺,整塊條石砌成的臺階,顯得出富有興旺的氣概;燈樓橫著街口搭,幾百盞精緻的花燈重迭著,串連著,像一座通明透亮的牌坊,說有多麼輝煌,就有多麼輝煌。 人群從燈樓下方流湧來去,燈樓上面用木板鋪成的騎樓式的閣子裡,滿擠著白家年輕的女孩子,不知是在看著遠處的燈,還是在流覽滿街看花燈的人群?指指點點的,不時撒落下一串輕盈的巧笑聲。 三座燈樓連結著,層層迭迭的燈火一直亮到半空裡去,這邊紮的百鳥燈,開屏的孔雀,展翅的鳳凰,兀立的鷹鷲,環形的五蝠,玲瓏的鶯燕……但凡是鳥雀全有了,各有各的形態,各有各的鮮明透活的顏采。 那邊紮的是走獸燈,有獅有虎,有熊有豹,有子母鹿,有揉樹的靈猴,紮工紮得那樣精巧,不讓於各式的飛禽,正中紮著許多傳說裡的神仙人物,或跨白鶴,或踏雲朵,或扶杖,或橫簫,每一組人物都是那樣的栩栩如生。 「紮得好!」曹敦文獨語似的讚歎著:「縣城裡最好的紮匠店,只怕也紮不出這樣精緻的燈來。」 「百里方圓,也只有白家的小鳳姑娘,才紮得出這些花燈。」旁邊有個女人搭腔說:「燈雖不是由她親手紮的,卻都是照著她描成的圖樣。」 「燈是紮得夠巧,可惜她托生錯了人家!」老曹福插嘴說:「王大腳,你這個老不死的巧嘴媒婆,用不著你在咱們少爺跟前誇她,你把她誇成天上的鳳凰,照我曹福看,她仍還是地下的烏鴉!」 「唷,我道是誰呢,出口叫我王大腳?」女人扭回頭望著曹福,大驚小怪的叫說:「原來是曹家大屋的福大叔,你怎會委屈兩條腿,跑到白家門口看燈來著?」 「我才不稀罕白家紮的這些燈,我是伺候少爺來的。」曹福說:「你不覺得,你在咱們少爺面前,把白家給抬舉得太高了嗎?……她就紮得出世上最精緻的花燈千萬盞,也抵不了曹家大屋門前那兩根老旗杆。」 王大腳這才擠著那雙爛乎乎的紅眼,朝著曹敦文滿臉堆笑說: 「曹大少爺,我這大腳婆子年老眼拙,不該用我的老臭嘴,接著貴人說的話,這位白小鳳姑娘,不是我誇,鎮上凡是知道的,沒人不誇她,若論詩書,她也讀了一肚子,若論針線,描花刺繡,無一樣不精,白裡透紅一張俊臉上得畫兒,在白家的姑娘群裡,她是頂尖兒的……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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