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六五


  「我說曹福,假如是你在選,你選哪個?」

  「耍白驢兒燈的那個就不差,」曹福咂著嘴唇說:「你瞧,瞧她那屁股,鄉角有句俗話,說是:大屁股頭子,肯養兒子。大奶奶她最著重這個,進門就抱孫子,她好早些安心。」

  曹敦文搖搖頭,不再說話了。跟曹福這等憨樸的鄉愚,說也說不通的,他總認定兩奶高挺屁股圓的女人就是天生的好老婆,那些粗俚言語,簡直有辱斯文。他越是扭過臉去不搭理,曹福的話可越多,而且嗓門兒大得使人臉上發熱。

  「大少爺,這回燈會上,你要再不揀中一個,大奶奶非郁出病來不可,你知她這兩年為了一個兒媳進門,勞了多少心,費了多少神?」

  「你那嗓門能不能放低一點,用得著敲起八面鑼,當街大喊嗎?」

  「要我不喊也成,你可不能叫我乾著急,」曹福說:「大廟裡,老和尚懸了很多燈謎,有些姑娘家也擠在那兒猜,你可以去瞧瞧,誰最有機智?誰最有才情?……南大街聽說搭了一座丈八燈樓,各式花燈迭成鼇山,總該過去湊湊熱鬧罷?你真要來了就走,大奶奶她會罵我曹福沒心眼兒。」

  「南大街那座燈樓,不會是白家搭的罷?」

  曹敦文也只這麼淡淡的點了一句,老曹福那張臉就因為某種緣故冷下來了。

  ***

  俗話說是:一座山頭容不得兩隻老虎,一個鄉角落容不得兩個財主,也許確有幾分道理。年輕的曹敦文也弄不清曹白兩家究竟有過什麼樣的轇轕?究竟是打何時交惡,互不往來的?事實是,不但兩家不往來,連兩家的下人提到對方,都會露出不悅的神色。

  「我說少爺,燈樓要真是白家搭的,你不去也就罷了。」曹福說:「大奶奶要是知道是我慫恿你去看白家的燈,我可擔當不起!……像那種暴發戶,就算有心靈手巧的,也紮不出什麼樣雅致的燈來!」

  「看看燈有什麼要緊?看看他們的燈俗到什麼程度?回去就算大奶奶她問起我,我決不推說是你慫恿的,不就得了?!」

  「少爺,你究竟是來看燈?還是打算看人呢?」

  「燈也看,人嚒?當然也看。」

  「若果是看燈,倒也罷了。」曹福說:「你要想看人,我看還是不去為妙。白家的那些女孩兒,看了也是白看,她們就算願進曹家門,大奶奶她也是不會答應的。」

  「怎麼?白家的閨女看也看不得?」曹敦文說:「她們是青面獠牙的醜八怪?還是些盤絲洞裡會迷人的妖精?看著了會出大毛病?」

  「看當然看得,」曹福說:「你沒聽人說過:白家閨女一大窩,一個一個差不多,鵝蛋臉,柳葉眉,細皮嫩肉,像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。」

  「這不就得了,替我牽牲口罷。」

  「慢著,少爺,我的話還沒說完……白家閨女,看是看得,萬一看上了,卻是娶不得。這句話,大奶奶她原該對你說過的。」

  看得娶不得?曹敦文心裡疑惑,眉頭便很不自然的攏了起來。常年待在書齋裡,沒誰跟自己說過太多外間的事,不過,關於曹家和白家早年的一些傳說,倒零零星星聽了一部份,那也還是老曹福不知打哪兒販了來的!……即使那些古老的傳說是真的,也不至於使曹家和白家世代不睦到這種程度!當然,若依那種傳言,兩家的轇轕是有的,那卻是若干代之前的事了!

  「曹家人丁不旺,世代單傳,跟一世祖晉陽公起的那座大墳有關。」當初老曹福叼著旱煙杆兒,是這樣慢條斯理說起來的:「曹家在晉陽公在世的節氣,最是興旺,一口氣買進二三百頃河灘地,兩座大油坊,六七爿南北貨店和一處座落在縣城東南的鼎泰錢莊……

  「晉陽公過世那年,北地正鬧大荒,按理說,落葬的排場小些,節省些錢財去放賑,不也是行功積德嚒?偏偏要聽信游方術士的話,起那麼一座青石大墳,悄悄的買了活童男活童女陪葬……」

  真不敢相信,在那種年成,人命就那樣的不值錢?童男童女加在一起,才合一擔八鬥糧,賣兒賣女的也真狠得下心腸,明知賣在曹家是作童男童女陪葬的,為著那九鬥捱命的糧,還是舍了自己分出的血肉。……大墳是一體青麻石迭成,石灰混著糯米汁彌縫,童男在左廂,童女在右廂,晉陽公落葬時,他們隨著被活封在裡面。

  說來曹家好像並沒虧待誰似的;人,是拿糧換來的,一個改叫曹金,一個改叫曹玉,就算他們真是天上的金童玉女星罷,流落在世上熬荒熬旱,忍饑受寒,還不如早早的回天歸位,重新轉世為人呢!……封墳時,兩個四五歲的男女娃兒每人被分開守著,三口粗大缸,滿滿一缸油是點燈照亮用的,缸底盤著酒盞的棉燈芯,另外兩口缸,一缸裝著果點,一缸裝著清水,就讓他們在那密封的石窖裡熬著日夜不分的時辰,總有油幹燈熄的時刻,沒誰知道童男熬贏了童女?還是童女熬勝了童男?

  「你知那對童男童女是誰家賣的?那就是如今發達了的白家。」曹福提著白家,鼻音就重了起來:「不錯,曹家擺排場,傷陰德,但則白家的祖先狠心賣出兒女為人陪葬,這種為人父母的,不該下地獄眼兒?」

  也許就因為該下地獄眼兒的白家不但沒下地獄眼兒,反而由流落戶成為暴發戶罷,曹福講起那家人,就顯得有幾分咬牙切齒,彷佛連掌管生死福祿的司冥也遭了他的埋怨。

  「甭瞧他們高門大戶的神氣,炸鱗抖腮的暴發戶,連我曹福也懂得作噁心!」

  若照曹福嘴裡那樣的形容,白家簡直不值幾個大錢,三四代之前,租賃南大街金家的宅子,開設白家檔子店,兼營澡堂生意,而這兩門行業,在一般人眼裡,多少有些那個……

  「就算不笑話他們的出身罷,發財也該正正當當的發,誰像他們靠邪財發家的?」曹福提起那宗咄咄的怪事時,鼻尖上翹,腦門的皺紋結成一大把疙瘩:「白虎堂子,你聽說過沒有?」

  曹福那種虛晃一槍式的問話,答不答全不要緊,話剛問出口,他就叭了兩口的煙,滔滔不絕講了起來。……

  金家老宅子,原就有邪物作祟,一鬧鬧了許多年,鬧得金家門庭衰敗,才租賃給白家開澡堂子,那座澡堂子平素也見不出什麼怪異,但則每年都會鬧出一次怪事情,有人進了澡堂不見出來,橫樑上空懸著一套衣裳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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