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六四


  §6.轇轕

  曹敦文背袖著手,站在大廟山門前高高的石級上,山門面對著這鎮市當中的方場,元宵夜流動的花燈,千百盞影影綽綽的光球,在他腳下簇湧盤回著。看花燈的人爭朝高處擠,黑壓壓的人頭,把早春浸寒的大氣全擠熱了,蒸發出臘脂、髮油、脂粉、煙草混合的氣味,蕩漾著一股早來的春情。

  「少爺好興致,」有一張熟臉子擠過曹敦文的眼前,跟他打著招呼:「騎著牲口,老遠的趕來看燈會。」

  曹敦文只是笑著,隨意嗯了一聲。在集鎮上,他也許認不識幾張人臉,但很少有人不認識曹家這位元大少爺的;鄉鎮上的人,沒誰知道潘安、宋玉究竟是哪朝哪代的人,若論起風流蘊藉來,他們卻會拿潘安、宋玉來打比方,硬指說:就算他潘安、宋玉在世,充其量不過就像曹家大屋的曹大少爺這個樣兒罷了。

  這種比興,武斷也許武斷了一點,誇張卻未必誇張;曹家大屋打他們那位埋在大墳裡的一世祖朝後數算,接連著十三代,代代單傳,在鎮上的白家興起之前,論門第,論文采,論人品貌相,百里之內,數來數去也還是數曹家。曹敦文的祖父中過舉,父親更是文名藉藉,替曹家門前掙來第二根旗杆,臨到這位少爺,六歲啟蒙,塾師教了三年教不下去了,卷起行李辭館時,逢人就讚歎說:

  「嗨,敦文這孩子,算是生不逢辰,臨到廢科舉的時刻才到世上來,要不然,我敢說他比乃祖乃父全強,真真實實是掄元的材料。」

  而這位曹大少爺並沒為自己抱屈過,對於豎在曹家大屋前那兩根旗杆所代表著的功名,根本無動於衷,倒對千百年前寫下《洛神賦》的曹子建傾慕不已;許是這種鄉角落裡沒出過像宓妃那樣出落的女孩兒罷?曹敦文才沒寫過一篇可跟《洛神賦》媲美的詩文,年近廿了,也還遲遲的沒能訂妥一門親事。

  以曹家大屋這樣顯赫的人家,這樣有著出色品貌和才情的少爺,在習慣早婚的地方,十九歲還沒訂親,不能不說是一宗使人竊竊議論的大事;當然,遠近來提親的人家不在少數,甭說曹大少爺看不上眼,首先就通不過曹大奶奶的那一關。曹大奶奶挑兒媳,不像兒子那樣論巧論慧,論貌論才,論大方論溫柔……除了這些之外,她首先要兒子能娶個有「宜男」之相的姑娘,隆胸豐臀,使十三代單傳的人家,能打這一代起變得人丁興旺,子孫繁衍,其次是要門當戶對,不能辱沒門前這兩根旗杆,旁的不談,單只這兩項條件合在一起,那就夠難的了。

  「不急乎,慢慢的挑揀,總能替敦文挑著一門適合的親事。」這種話,已經變成曹大奶奶的口頭禪了。

  大奶奶可以不急乎,曹敦文心裡可是急乎得很,這些年來,他在書冊裡讀到很多很多使他意興飛越的顏如玉,巫山的神女,洛水的仙人,《聊齋》裡慧黠的青鳳,浣紗溪上色傾吳越的西施……但那總是空的,他的枕下壓著《紅樓夢》,這些年甭說沒見過活的黛玉,連個寶釵也沒遇上。

  上元節,他騎著牲口,讓老長工曹福陪他到鎮上來看燈會,他眼裡看的並不是燈,而是那些拎著花燈出遊的妙齡女孩兒。

  在這沙塵僕僕的集鎮上,平常一片荒寒,大戶人家的閨女,很少出門走動,一年裡,也只在上元燈節,她們才成群結隊,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街,用她們手紮的彩燈映著她們自己的倩影,在燈月交輝的街道上,一路拋撒她們嬌怯怯的笑聲。

  方場上的燈花比天上的星還密,滿地都是跳動的人影,月亮還沒出來,各式各樣的花燈似乎已經上齊了。一班鑼鼓流水敲打著輕快的點子,一條從頭至尾節節通明的龍燈,在方場中間盤舞起來,一個粗眉大眼的村女,腰上嵌著一匹白驢兒燈,或前或後的跳躍,那白驢便擺蹄昂首,晃耳晃尾,像活驢似的走動起來。八仙過海燈,白鶴亮翅燈,麒麟送子燈,放置在長長的燈盒上,由人扛著走,燈的行列一直迤邐到街外很遠的地方。

  從曹敦文面前經過的女孩兒,少說也有百十來個了,那些庸俗的脂粉看得他有些心煩,使他覺得,與其待在鎮上看燈,還不如早些回,去挑燈舒卷,然後閉目神遊呢!看來某些傳奇章節裡描敘的上元豔遇,全屬子虛,要不然,自己怎會遇不上一個絕色?

  「曹福,曹福。」他扭頭叫喚了兩聲。

  「曹福在這兒啦。」老長工笑吟吟的擠過來說。

  「牽牲口來,我得回去。」他說:「牲口呢?」

  「牲口拴在廟裡的梧桐樹上啦。」曹福打著哈哈,更湊近一些,低低的說:

  「少爺,這回陪你來看燈,大奶奶她特意交待過我,要我暗中幫少爺你掌掌眼,看看有沒有適宜的姑娘?假如咱倆都看的中,要我暗中跟著踩一踩,(即打聽打聽之意)看是哪門戶的……若果門戶相差不遠,那就八九不離十啦。」

  曹敦文抖一抖袖子,把銀灰鼠長袍袖口裡抖落的兩隻雪白的水袖重新卷上,虛撣了一撣,笑應說:

  「說真個兒的,曹福,究竟是我娶老婆?還是你娶老婆?」

  「那…那……當然是少爺你娶。」曹福縮著脖子,擠出一串咯咯的笑聲:「不過,你娶了親,也就是替我曹福娶回一個大少奶奶,我在一邊掌掌眼,總不能說是狗拿耗子——多管閒事罷?」

  「我娶親,你掌眼,這算哪一門兒?我不信大奶奶她真會這麼交待你!她怎麼說來著?」

  「言語上是沒交待,」曹福說:「眼神上,確是交待了的,也就是說,我揣摩得出她的心意,就像如今揣摸得出你的心意一樣。」

  「少在那兒風涼了,快去替我牽牲口,」曹敦文笑駡說:「大廟裡那棵梧桐,是老和尚心眼裡的寶貝,你要把牲口拴在那兒,啃脫了樹皮,老和尚會像念經似的咒上你三天。」

  「罵我不要緊,只當他罵驢的,」曹福說:「偏偏和尚不罵驢,所以也罵不著我曹福,你放心。」

  「和尚罵驢不罵驢,你怎會知道?」

  「當然嘍,」曹福理直氣壯的:「普天世下,一筆寫不出兩個驢字,有毛與沒毛差別點兒罷了!」

  月亮出來了,扁扁大大的一輪圓月,黯黯沉沉的,彷佛是一隻色調幽古的銅盤,輝亮在一片灰藍色的底子上。沒有一絲風,春夜的空氣很軟,很濃。曹福不肯去牽牲口,曹敦文為他出了個題目: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